欺骗

    “我…我,梅姐,你是为什么会成为地府的打工人?”

    我即刻收住落泪的冲动,欲言又止,最终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梅姐的手僵在半空中,难得的温柔被打散,道:“小兔崽子,搞这么一出就为了想扒老娘的过往?”

    她话是这么说,眼神却飘忽远去,像是被浸在一个无法拒绝的噩梦一般。

    我抬起头看见她眉间的怨气仿佛有了实质,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在她周身,我突然想起来刚刚那位女子也是如此这般,只是黑气太淡我不曾在意。

    我连忙紧紧抱住她:“梅姐,如果想不起来了咱就不想了,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

    梅姐收回黑气,低头看着我,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冷漠道:“怎么会想不起来呢,我留着这里不就是为了忘记吗?”

    我松手,疑惑提醒道:“梅姐,要忘记过往的话,为什么不去喝孟婆汤呢?”

    梅姐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道:“因为我不想也不能转世。”

    我听不懂话中深意,可已经在梅姐失控的边缘反复蹦弹的我也不敢问。

    梅姐摸着我柔软的短发,把它揉得乱糟糟的,不知道在发泄些什么,我委屈地瘪瘪嘴,不再多言。

    揉了片刻,她又说道:“鬼界地府在职鬼员都在赎罪而已,不过是为了偿还主动自杀的罪孽。问心无愧,死后便不会困在此处;满手血腥,死后灵魂也不得安歇。我——就是后者”

    她打住话题,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的过往不值一提,但生前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怕吗?”

    “...在职鬼员真的都是主动自杀?没有意外吗?”我没注意梅姐像我打量的眼神,低头沉思问道。

    梅姐一秒破功,哑然失笑道:“你的关注点怎么...这么新奇?”

    她无奈点点头算是回应我的问题,又说道:“你呢?身无魂火,生前又有什么糟心事?”

    我茫然地摇摇头。

    梅姐诧异道:“没有?你活得太好了活腻了?”

    我摆摆手赶紧道:“不是,是我忘了。”

    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在空中短短地比划两下,补充道:“我就只记得这么一点点事情了。”

    梅姐怜惜地看着我:“那你岂不是连恨谁都不知道…算了没准也是好事。”

    她又出其不意地反问道:“李竹个,现在心情好了吗?”

    我思维没有转换过来,下意识地摇头道:“没有……”

    我抬起头,有些惶恐地看向梅姐。

    梅姐不可置信带着点不相信的口吻道:“老娘安慰个人的本事都这么差吗?”

    我连忙将头摇得更加剧烈,说道:“是我自己没有想明白,等一下梅姐,下一次一定再约。”

    我急急忙忙地辞别梅姐,走了几步又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可是梅姐,无论你认为自己如何,在我心里,你真的很好了。”

    才梅,或者说招娣看着我的背影愣在原地。

    她曾经也听到过这句话,那是什么时候?

    她第一次见到老孟婆的时候,彼岸花开,风声飒飒,老孟婆温柔地对满身戾气的她说:“阿梅,无论生前如何,你在我心里已经很好很好了。”

    那个时候她满身伤痕,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可多年过去,她竟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老孟婆那年神情。

    她突然发觉,原来对于老孟婆的往生,她心里是难过的。即便轮回千遍万遍,却再也不会是当初那个老孟婆了。

    【相思路】

    一路走走停停,捋着逻辑,直到走到相思路,我停下步伐,竟有些不愿意再走下去。

    “叮—”熟悉的闷响传来,声音几乎震透灵魂,我却不知不觉中习惯这震耳欲聋的钟声。

    下午上班时间到了,我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吴言站得笔直的身影。

    不远不近,恰好让我看清他的眉眼,终于想明白了那些不安的源头。

    吴言眯着眼睛,依旧带着他那副贱兮兮的笑容,好像灿烂的向日葵,永远追随着太阳一样。

    明明第一次他笑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真心。

    我一步步向前,勉强展开一个笑容道:“吴言,我们是朋友对吧?”

    “不然呢?”

    “你没有骗我吧?”

    “……”

    “那你有没有骗过我?”我声音不大,笑容却慢慢消失。

    ……

    车水马龙的街道中,我和吴言却与熙熙攘攘的周围格外不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吴言的手不受控制地滑稽指挥着。

    “你说什么呢……”吴言底气不足地笑,仍然掩饰道。

    “你骗我。”这一次我没有让吴言说完,斩钉截铁道。

    当我看见吴言与中午那个被我无意间撞到的妹妹有着相似眉眼时,我就明白,他骗我。

    我手脚发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我李竹个真的非常非常厌恶欺骗。

    “你坠楼不假,但你应是故意跳下去,对吗?”

    若非主动自杀,为何会被困在这无边鬼界。

    我顿了顿,看着他嘴角一点点放下的笑容,咬咬牙接着说道:“我似乎见到了你妈妈,可她忘记了很多东西,我猜这也是你做的吧?”

    吴言的妈妈又怎么会连自己的儿女也记不清?

    “你根本就不想活着,为什么会想要功德转生,这是为谁而求?你母亲还是你妹妹?”

    “够了!”吴言突然出声,细长的眼睛眯起,看不清眼眸中翻涌的情绪。

    “你骗我!骗我怜悯你,相信你,最后看我傻乎乎地一无所知你就高兴了是吗?”我倔强地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我没有想骗你!如果你知道了这些,会愿意和一个跳楼骗保的鬼做朋友?难道你会愿意给一个消极懦弱、只会连累家人的鬼功德吗?”吴言反向逼问道。

    我歪着头盯着吴言,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一样。

    我突然有一点悲哀,原来我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曾了解过。这熟悉的落空感令我一时失语,忘记反驳。

    吴言看我不说话,说道:“你看,你不会。”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我冷冷地问道。

    我想一气之下直接走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本就是李竹个的一贯作风。

    可是那落空的无知感又时时提醒着我:

    看吧,你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他,连他真正的性格脾性都一无所知。

    吴言沉默地低着头,像一朵焉掉的快要死掉的向日葵,很久之后,他说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故事的前半段与之前无异——直到吴言的自媒体吸引了大量向往农村生活的粉丝,被一家不知名的公司看中。

    他们聘请他去做带货主播,并承诺公司49%的股份握在吴言手中,吴言不懂这些,但人人都是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东西。

    可到了大城市之后,粉丝流失惨重不说,带货方式又枯燥无聊,吴言渐渐失去了优势。于是公司高层不断“告诫”他:

    “相信我们,这绝对会成为当下的爆点,你只需要照着念就好了。”

    “要不是我们你哪里能来到这大城市?”

    “你学学人家带货方式,灵活变通你会吧?”

    吴言知道他们其实并不看得起他,他曾无数次听见许多讥笑的人在背后称他为“乡巴佬”、“那个农村旮旯里来的人”。

    久而久之,他心中也被种下了一颗名为自卑的种子。

    这种子生根发芽,牢牢地扎入内心的薄土之中,又迅速拔地而起。

    他内心的怨愤无处发泄,妹妹忽如其来的病情复发又让他整日惶恐,他像一根紧绷的弦。

    高压之下,吴言选择为自己买下意外险,为了证明是意外,他开了直播喝了酒,却在高楼之上的最后一步中退缩了。

    偏偏阴差阳错,他竟因此一夜爆火,公司也由他产生的效益而蒸蒸日上。

    吴言真的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变好的时候,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吴言很缺钱。

    说起来有些可笑,当初公司与他协议签订拿了整整49%的股权,一路带动公司与其他品牌产业合作后,他想要拿回自己的收益时,公司竟然告诉他——没钱。

    他每日在高楼上颤颤巍巍地直播,拿着自己少得可怜的分成,看着医院不断的催促,心里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人间,一半在炼狱。

    妹妹的病已经迫在眉睫,吴言规规矩矩地跪在办公室里求老板借钱。

    老板笑眯眯地拍了拍吴言的肩:“小吴,我是很看好你的啊。但是你看,我们公司现在处于成长期,又招了新人,借的钱都还不上,一年下来收益都是负数……这样,我给你捐2000,就是我对妹子的一点心意怎么样?”

    怎么样?一天医药费都不够你问我怎么样?

    吴言那一刻杀心起,可下一瞬他低眉顺眼地回道:“谢谢老板。”

    吴言私下里也曾去找律师咨询,试图变现自己的股份,律师咨询费不低,最后却只给了他一个“你早就被算计了”的结论。

    他甚至在律师咨询室中喝杯水都坐立难安。

    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专挑苦命人。

    更糟的是公司知道了他的行踪,光明正大地利用比他多的那2%的股权罢免了他一切职务。

    吴言这才深刻明白,原来他最开始以为的共生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寄生虫的骗局,那些抛出的橄榄枝也不过是糖衣炮弹,骗完了他还要抛之不及。

    如果不是有大品牌上门,指名要他直播带货,吴言大概会一直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

    他在自己最后一次直播中耍了个小聪明,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又坚定不移地向深渊走去。

    在空中落下的时候,吴言的惧怕才翻涌起来,甚至超过了心中的理智,他不敢睁开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回忆着自己的过往。

    也许下辈子不能再做妈妈的儿子了,他想。

    妹妹的病…

    这回他没有想完便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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