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滚，本殿不想看见他！”

    女孩即便因着气急，声线变得略尖，入耳听来仍然带着几分娇憨，绵软甜腻，使人几要忘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下意识地想去一窥美人娇靥。

    三月暖风昏昏，不动声色地掀起宫殿内重重帘幕的一角，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个弱质纤腰的窈窕背影来。

    “啪——”

    “砰——”

    沉静异常的宫殿内传来清脆的器具击碎声，侍立在侧的仆婢无一不将头深埋下去，只恨不得立时消失才好。

    “怎么？现在连长乐宫的人我都差遣不动了么？”

    上首的女孩开口时，纤细指尖捏着的杯盏尚未来得及扔出，乖觉得呆在一双葱白玉指间。

    因着午憩刚过，女孩发髻未梳，墨色绸缎般的青丝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出一张白玉似的芙蓉面。

    与时下京城追捧的清冷素练的气质大相径庭，这张脸上的五官无一不精致艳绝，嵌在每一处令人深觉适当的位置，组合出一张华贵逼人的美艳面容。

    即便粉黛未施，也美得惊人。

    “殿下息怒。”

    半晌才有个素来柔顺，稍得青眼的奴婢夏织小心翼翼地答话。

    纵使如此，也没有人敢将宫殿门口静立的男子驱逐。

    谢照影闹了半天，见下面的人一个都不动，气极反笑，冷哼出声，素手扶上桌角，姿态轻慢地窝回梨木椅上。

    “好，很好，都滚，都给我滚。”

    殿外的人是谢照影父皇钦赐的亲卫，前朝七皇子徐清柸，碍于圣旨，宫人无人敢将之驱逐出殿。

    赐下来时，说的是亲卫，实则宫中人尽皆知此人不过是个自生自灭的废物棋子。

    即便是在前朝，徐清柸也只是个被随意弃置的婢生子，生母是靠龌龊手段爬床的卑贱仆婢，是以徐清柸一出生，生母便被打发进了冷宫，未能熬过三月，便被随意裹了织席，草草葬了。

    前朝破灭时，仅剩的几个皇子均无善终，唯有徐清柸这个末位皇子，因为尚才七岁便被皇帝留了一命，以示本朝仁义治天下，即便是前朝余孽亦能活命。

    只不过徐清柸的境况比之从前亦无好转，甚至更为艰难。

    如今恰逢中宫嫡出的永嘉帝姬年满十三，将要出宫建府，皇帝便将徐清柸赐给永嘉，作为府中亲卫培养，顺便一并封赏了璟妃所出的明懿帝姬。

    前朝皇子做亲卫，听起来似乎威风无两，实则众人皆知徐清柸文不成武不就，校场射箭，十靶全脱，围场策马，连马镫都差点踩脱。

    谢照影本人，虽是中宫唯一所出，背靠外祖丞相林下，然而如今天下将稳，皇帝忌惮盘根错节的相党势力，前朝后宫相连，帝后关系多年冷淡，以致当朝太子竟成了璟妃所出。

    因此不难看出，谢照影虽贵为嫡出帝姬，在宫中境况却江河日下，更不用提及谢照影本人娇矜高傲，头脑空空，本就在京中朝廷声名狼藉。

    如此二人，被绑在一处，高门之中不免有人讥笑嘲讽。

    谢照影将宫人一股脑赶走之后，心知肚明皇帝本就不喜她，故意将这前朝余孽赐来，就是要敲打皇后，隔山镇虎，亦是敲打丞相。

    谢照影想着事情，不自觉单手支起下颌，轻缓的宽袖顺势滑落到手臂处，午后的日光不很强烈地穿透进殿内，谢照影精巧的眉眼明灭不定地忽闪忽现。

    徐清柸早先便进了殿，四下无人间，这人并不似传闻中谨小慎微，沉默寡言。

    反而抬着一双过于冷淡的清沉眼眸盯着上首的人打量。

    谢照影想得专心，一双脚赤白地踩在椅上，墨发如瀑，倾泻在肩，身姿随意歪斜，一如传闻中全无礼数，姿行不堪。

    徐清柸的视线实在肆意，叫谢照影无法不注意，那目光如有实物，阴毒的蛇一般黏腻地缠上不放。

    谢照影猛一抬头，恰好对上徐清柸面无表情的阴戾神色。

    “放肆！谁准你这么看本殿？”

    谢照影见他如此行事，不免生怒，然而满含怒火的问话临到说出口，全变了调，上扬的声调听起来仿若娇嗔，半点杀伤力也无。

    徐清柸听着谢照影虚张声势的质问，只觉聒噪，敛了眼眸将不耐掩下，又恢复成无害温顺的废物模样。

    谢照影在上首将徐清柸的作为瞧得一清二楚，绞尽脑汁想着法子磋磨这人，然而想起前夜在殿后竹林这人轻而易举将一个鬼祟宫女割了喉咙的场景，便止不住胆寒。

    当时徐清柸身子隐在月色下，那宫女似是要穿过竹林回某处去，却被徐清柸悄无声息地割喉倒地。

    谢照影被皇后看护着长大，生来不见阴私，撞见此景下意识扶住身侧青竹，窸窣声响理所应当地吸引来了徐清柸的目光。

    “殿下很害怕？”

    谢照影看见如霜月色下，徐清柸勾唇笑得诡谲，却仍强作镇定。

    “你先前种种，都是装的。”

    徐清柸没错过眼前这位帝姬扶不住青竹的纤细手指，轻笑出声。

    “是又如何？”

    谢照影一时想不出话来威慑，只觉二人之间上下位置颠倒，以致让徐清柸云淡风轻地成了主导。

    “即便殿下说了，旁人只觉得殿下不过是为了将我赶尽杀绝找的借口。”

    徐清柸从前的温润音色如今全没了影，谢照影听在耳里只觉寒意遍体。

    “殿下既想杀我，不如我现下便将殿下”

    徐清柸话还未说完，谢照影立时截了话头。

    “没想杀你，你既成了亲卫，以后自要对本殿衷心不二。”

    徐清柸杀那宫女过于轻巧，使得谢照影顿生惧意。

    虽则谢照影惯来发蠢，在此关窍也想起她父皇留着徐清柸便是要挣一个贤名，若是这人死在她手上，只会使她背上骂名，白白替他人做嫁衣，到时便不是小打小闹的斥责，而是天下儒士的檄讨。

    更不用说徐清柸此刻半张脸隐在暗处，神色瞧不清楚，手里滴着血的刀刃被轻慢地上下抛送，一派轻松，压根没将谢照影放在眼里。

    听了谢照影绷着声线说出的话语，徐清柸低低笑了声，不知从何处掏出张素白绢帕，慢条斯理地擦净了刀刃上粘腻的暗红液体。

    “那属下便护送殿下回寝殿吧。”

    徐清柸说完，便自顾自转身抬脚走了。

    谢照影脚边便躺着那宫女了无声息的尸首，小腿发软，半晌小声开口叫人。

    “本殿走不动。”

    徐清柸很是好脾气地折返了回来，这时又变成了那个温顺寡言的前朝废皇子，低眉耷眼，听话得很。

    谢照影是个没心没肺的，见徐清柸又变回从前那样，被徐清柸提拽着手臂带回寝殿时，大着胆子抱怨徐清柸手劲太大，将她手腕都捏出印子了，徐清柸只低着眉眼，不动声色地答话。

    “属下知罪。”

    谢照影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没惊动什么宫人。

    第二天谢照影惴惴一日，直到入夜，也并未听到什么消息与长乐宫相关，此番对徐清柸身后的势力生出忌惮，这人竟然已到了在宫中行事了无痕迹的可怖地步。

    只是这些年皇帝愈发偏袒，对谢照影不闻不问，宫中璟妃势力独大，自从皇长子谢钧鸣被册立为太子，皇帝与相党几要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皇后在宫中亦日渐默然，除了谢照影一贯地张扬骄矜，前朝后宫都能感受到皇帝鲜明的喜恶，使得相党行事愈发低调。

    说不上缘由，谢照影并不想将徐清柸轻易交出去，她凭着动物般的直觉嗅出皇帝的态度，因此下意识地风声鹤唳，未雨绸缪了起来。

    谢照影想到此处，不动声色地将露在衣裙外发凉的赤足收回了裙裾下，随即又像有意找补一般，娇声呵斥道：“明日去尚学，你不准跟来。”

    徐清柸闻言，轻飘飘地掀眸看了眼谢照影，直将谢照影看得将要火起，才不紧不慢地回了话。

    “陛下令属下时刻护卫左右，力保殿下周全。”

    谢照影被徐清柸看得心虚，她一贯是个大脑空空的绣花草包，一点才智也无，只觉徐清柸似乎能将她的虚张声势看穿了去，忙不迭地想要躲开这人暗沉的视线。

    “随你。”

    谢照影自持威势地丢下句，便赤着脚回了寝殿。

    半躲半逃地，嫩白的一双脚踩在冰凉的釉面青砖上，走动间差点被纤长拖地的衣饰绊倒在地。

    徐清柸远远地瞧见那位殿下，气性极大地将一边的衣袖甩开，惊鸿间露出纤细分明的足踝，随后又消隐不见。

    直到一片艳色彻底不见，徐清柸才微不可闻地轻嗤了句：“真是蠢货。”

    谢照影急急回了寝殿，将恼人的视线抛在身后这才松了口气。

    想到自己竟然对一个区区废皇子心有余悸，谢照影一时生出羞恼，冷白的一张脸浮上烟霞般的颜色，思及前夜那宫女惨状，一腔怒火复又平寂了下来。

    只是谢照影素来心大，只片刻功夫便将此等心腹大患搁置一边，转念想着第二日去尚学要穿哪套衣裙去，才能将谢华珺比下去。

    璟妃所出的明懿帝姬谢华珺比谢照影还要大一岁，同谢照影在京中的声名狼藉不同，谢华珺深富才名，尤通乐理，凡器乐鲜有不精。

    另则谢华珺和其母璟妃一般，身若扶柳，眉若远山，琼鼻细目，清冷婉丽，是京中久负盛名的第一美人。

    与谢照影这般书文不通，傲慢无礼比起来，谢华珺更被衬得出尘。

    更兼谢华珺兄长为本朝太子，母妃在宫中地位非凡，两厢之下，谢照影的地位便愈发不尴不尬起来。

    谢照影自认天性恶毒，心计深沉，镇日只觉得谢华珺实为可厌，装出一副清高脱俗的模样来，却偏偏得人喜爱。

    于是无一日不在心底咒诅，只是过了十几年，谢照影也只敢费些口舌功夫，叫她实实在在地做出些什么，却没那么大的胆子闹出乱来。

    因此随着相党被打压，帝后日渐冷淡，宫中众人隐隐不将谢照影放在眼里，反而对素有亲上恤下美名的谢华珺更趋之若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