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近来多梦。
她认为是油尽灯枯前的自然征兆，心中并无旁异。梦的内容虽古怪，但她就要死了，自然没可畏惧的事物，也无需特意探查。
梦里有一人影，面容缺失只见轮廓，二人时常对坐，偶尔闲聊，好似旧友。
神寿数绵长，小夭更算长寿。数千年岁里，她送别过太多故友亲人，至如今，身边已少有陪伴了。
故而她对人影接受得自然，甚至称得上舒然。
直到某日她再次入梦，人影平和陈述道：“你要死了。”
话语直接地让小夭愣了一瞬。
“是啊。”但她微笑坦然，仿佛听到的平淡无奇的常语，“无论人神，岁数终会尽。”语气竟难得几分轻快，“我已活近万载，自该辞世了。”
影子说：“我送你回去。”
“回去？”小夭没懂，她疑惑，“回哪去？”
“很多年前。”影子回她，“你的过去。”
小夭失笑。她向祂道谢，拒绝得干脆。
影子倒沉默一息：“……我以为你不会信我。”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驻颜花可保容颜永驻，但小夭并没有那样使用它，她如今与年岁一般是个老婆婆了，笑容带起细纹，显得慈祥，“万物皆有命数，我不该逃避自己的命数。”
影子却说：“可你心中有憾。”
空气凝滞一瞬，小夭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我这一生无病无灾，安稳顺遂，又是寿终正寝，哪里有憾？”
“若你是指终身无嗣……瑱儿幼时虽从未认同过我，但成人后也亦未为难过我，逢年过节，也偶携妻儿看望我。”
她垂眸，不知是回答面前人还是告诉自己：“我这一生，并无憾。”
影子不动。若不是祂没有面容，小夭甚至觉得祂生出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仿若团炽烈的火要烫穿她的皮往内里看去。
祂语气无差，声音淡然更像陈述，却那样笃定：“你有憾，憾成心魔。”
讲不通。
小夭不想与祂争论，干脆闭眼不言。
耳畔声音依旧：“我送你回去了却心愿。”
“我并无心愿。”小夭重复，“我岁数将尽，应赴黄泉。”
无声。
小夭奇怪睁眼，不远处的人影竟不知何时突现她身前。她未来得及开口，祂一掌就已打在她胸间。
这一击与另一掌恍惚重叠，胸前淡紫色灵力消散，她朝后倒，睁大了眼睛对上记忆中年轻少女娇蛮的脸。
阿念……？
可阿念应远在万里外的神山宫廷内，更不该是如此容颜。
小夭怔愣，风带起衣袂，她坠落深水。
她体内流着相柳的血，早在海里来去自如，但此次下意识呼吸，却反常呛了水。她大脑还未从混乱中撤离，反射性要向上游去，却被一只手抓住脚踝。
她低首，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墨色的眼。
那人白衣白发，面容冷峻，墨瞳好似透着一滴隐约的红。
小夭怔然，一时竟忘了动作。
相柳将她拽入更深的水里，扣住她的身躯靠近自己。
男人霜雪般的的眉眼熟悉又陌生，小夭屏住呼吸，想要看得清晰些、再清晰些。
他的面容随着距离逐渐在眼前放大。
相柳神情冷然，他指尖点唇，提醒少女该做什么，但眼前换了崭新样貌的人却只是出神地看他，眼神木楞，似是没有料想到他的出现。
“你想死吗？”
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唇畔弧度很冷，但终究没放任她在水中溺死。
海水咸腥浸湿衣物，发丝杂乱地黏腻在皮肤上，呼吸到空气的小夭忍不住咳嗽。
但低头不过须臾，她便立刻抬起头来看雪衣白发的男人。
“怎么，没想到我能认出你吗？”相柳声音很冷，他俯视少女，神色冷若冰霜，“我体内还有你的蛊，你想赖掉你发的誓吗？”
“相柳。”小夭声音细如蚊呐，她终于恍然回神，艰涩唤出他的名字，“相柳……”
她已经太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
它只占据了她前半生一些微末的岁月，而后便骤不及防地消失。他抹消她身边有关的一切，走的干脆利落，不留给她一丝念想。
生命即将走到尾声时，她甚至都记不清他的模样，只剩下一个姓名，可即便“相柳”其名，也不过是上古传下来的九头妖统称。
他断的决然，不带一丝留恋。
千载时光，小夭原以为她早已将前尘往事忘了干净。光阴带走了许多人和事，也淡化了所有情绪，到后来那些过往，更像是她生命故事书里的某一页了。
但此刻，她古井无波了千年的胸膛里，被掩埋的情绪竟开始复生。
相柳半蹲下来，捏住少女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他仔细端详她如今的容颜，额上的桃红印记衬得她面容更显娇艳欲滴，与清水镇那个总是灰扑扑的小医师简直大相径庭。
“你很会骗人。”相柳笑意讥嘲，“皓翎王姬……难怪那日，你死也要救玱玹。”他指尖温柔缱绻地替小夭整理鬓边湿潮的发，噙着笑意的眼却越来越凉，“你说过的话，还有哪些是假的？不如今日一起坦白了。”
脑后的手化为锋利的爪，他语气刻意安抚：“放心，我不会杀你。”
“我没骗你。”小夭终于稳住状态。
她眼神认真回答眼前人，就这样自然代入了现在的情形：“我说过，我这个人只说废话，不说假话……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真的。”
利爪在脑后停顿两秒，相柳看着她的眼睛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收回手，拂起的衣袖将小夭推开。
小夭手撑在碎石铺就的海岸抬头看他，他表情不悦地望着别处，但就是不看她。
相柳生气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腿间绑带里掏出一个小巧的蛇形瓷瓶，抓住他的手将其塞进去：“我最近研制了新的毒药，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当然知道这东西毒不倒他，只是上一世她这样做，对方便很快消气了。
“这是我这些天翻遍了医书毒经特意为你配置的。”
“特意为我配置的？”相柳捕捉到了关键词，他不着痕迹瞥了小夭一眼，仰头喝下毒药，在嘴里细细品鉴几下，将小瓷瓶丢了回去，“又要让你失望了。”
他眉眼依旧微冷，周身却不似之前那般气压低危。
还是这般好哄。小夭嘴角弯起，嘴上却说：“我会继续努力的。”
少女目光不移，相柳被她直接的视线看得别扭挪开眼，衣袖挥来灵力将她身上水珠去除。
月亮皎洁，海与天共融一色，潮水泛起浅淡的梦幻荧光。
二人坐在海畔赏景。
相柳先开口：“以后继续帮我做毒。”
小夭答应地干脆：“好。”
海畔风温和微凉，寂静一阵，相柳终于转过头问她：“在海底的时候……你为什么宁死也不肯让我渡气？”
海面浮光掠影，小夭回头望他：“那时候我脑子昏沉，自然遵循本能向上游去，哪能意识到这些。”
“我瞧你看我的眼神可不像昏沉。”毫无征兆地，相柳一把抓住小夭后颈强迫她与自己双目相对，瞳眸暗沉，“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活了近万载，小夭自然不会被这吓到，她平静笑起来：“大人容貌天姿国色，在海里是出于救我，可在陆地上却算是我轻薄了。”
“……伶牙俐齿。”相柳收回手，“这点倒是精进不休。”
“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但他没信，“亲我一下会比死更可怕？”
“那你就当是我是刚刚恢复女身，不便与男子亲近吧。”
“……”相柳没再继续寻根究底，“当了王姬，胆子果然也变大了。”也敢糊弄他了。
但他没动怒，少女月色下安恬浅笑，他似乎察觉到几分不同，却没开口。
他站起身，顿了两秒，还是侧身朝小夭伸出手。
“你要走了吗？”小夭问。
“是你要走。”相柳语气淡淡，“还是说，你想留在这里喂鱼吃？”
“哪能啊。”小夭从善如流抓住他的手，张口就是阿谀奉承，“我的血，自然全归大人您。”
相柳面上冷情，嘴角却十分受用地微微牵起，他偏头看她，从少女娇艳容貌中望见几分玟小六的影子。
记忆虽随时间淡化，但小夭并不是忘得一干二净，她让相柳送她回了崖上，却没有回王宫，而是转身去了龙骨狱。
她赶到的时候，果然见到一个浸在海中的背影，水淹没他腰际，他却没有丝毫躲避之想。
“璟。”她唤出他的名字。
涂山璟身体一滞猛地转身，一夜的期盼在此刻化为喜悦撞击胸腔，“……小夭！”
他身边死气尽消，不顾狼狈模样连忙上岸，走至小夭面前，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少女打断。
小夭说：“夜晚风凉，你在这里站了一夜，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吧。”
涂山璟自然不会违逆她的想法，点头应下。
他用术法驱散自己一身的湿漉，二人在龙骨狱洞口坐下。
涂山璟压下内心的欢欣：“我在这里一直等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会来的。”小夭说，“我有话想同你讲。”
青衣公子顿时身体僵硬了，他看自己的心上人，她微笑浅淡仍是那般触人心弦，可他却隐隐预感到她要讲的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小夭……”他想说些什么挽救。
但小夭没给他丝毫机会：“我曾与叶十七定下十五年之约，抱歉，我要毁约了。”
涂山璟脸色煞白：“你有心悦之人了？”
“并未。”小夭摇头。
“那为何……”
“我已恢复身份，你知晓为何。”小夭叙述事实，“玱玹是我哥哥，他如今境况艰难，我无心系情爱。”
涂山璟急忙辩解：“十五年我不求你喜我，只愿你……”
“璟。”小夭目光平和浅淡，但涂山璟却看得出她眸底的认真，“我无心情爱，也厌烦束缚。即便十五年后我心无旁人，也不会与任何人在一起。”
虽道任何人，但她意有所指，涂山璟立即听懂了她话里之话。他身躯一颤，只觉得满目绝望。
“何况你对涂山家一直避而远之，我又怎么能让你为了我回去呢？如此这样，我成什么人了？”
小夭嘴角微笑浅淡注视眼前的人，心中竟生出一丝叹息来。
她说的是实话，前生涂山璟为她回了涂山家，面对各方暗害，他期盼的兄弟和睦化为无法化解的仇，兄长与未婚妻合谋欺他瞒他害他，他付出种种，至最后身体亏空。
后来他们是成亲了，可涂山家不认她，不知真相的涂山瑱仇视她这个破坏他父母情感的所谓“继室”，夹在中间的他左右为难。
她自然不会跟孩子计较，可面对那样直接的“憎恶”，她终究是喜悦不起来，他知晓她心中所想却无能为力，只得愧疚讨好于她，盼她能开心些。
直至最后，他仍旧忧心她与涂山瑱的境地，不到千载，小夭握着他的手在他病榻边流着泪注视着他离去时，一时竟有些茫然：这便是她寻求的长相守吗？
千载光阴度去，再深的情也寻不回当年的感觉了，但重来一世，她希望眼前人能去做自己想做的那个自己。
心上人虽然笑着，但涂山璟却看出她心思坚决，他顿时不知所措，满身狼狈也掩盖不住失魂落魄。他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怎样才能挽回她的心。明明前些日她还眸光闪烁与他定下十五年之约，怎么就变了呢？
他双眸含泪：“小夭……”
小夭只说：“我已说清，以后若无别事，我们还是不要私下见面了。”
出礁洞时外面天已然蒙蒙微亮，银月将掩仍悬挂天上，风凉拂过，小夭却只觉得神清气爽，她抬头仰望那轮弯月，忽然笑起来，而后转身离去。
她自身早已了却心愿，如今重来一世，只愿旧人皆安好。
女子背影渐远，相柳站在高处礁崖上低头望随她而出的年轻公子。熟悉的脸，涂山璟。
他脚下凝结一层薄薄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