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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煎人寿

    襄城边境,官道。东瓯军的主力正暂歇于桥头林间。

    几个小黄门掀起李澹车驾的幕帘。他端坐于轿辇正中,姿态已颇有些王者的傲气。

    李澹对着下首侍立的数十员将领和随军官员,不疾不徐便开口。

    “今春北伐这仗,朕暂不主张再深入了。原以为此箭或许不得不发,可众卿也看着了,前去探虚实的斥候,虽是无虞到了北霁,但却早早受阻,出师不利。”

    “朕的老师正在最危险的地方为东瓯冲锋陷阵,现如今还未知是何情形,回禀的军报中言及斥候卫已殒命了大半,若众卿有识时务者,便应懂韬光养晦,备不时之需的道理,而非因为思乡心切,就以卵击石,无端以头抢地。李氏的天下一日有众卿为之张本,便一日不会轻易亡故。卿等都是熟稔经史的大儒博士,为何到这件事上便看不透了。朕虽年纪尚轻,于此事却不能轻易退让。”

    “中涓官替朕传令,即刻启驾,回临安以待斥候卫归程,遣人命江水以北即刻撤返!他们仍是功臣,朕要亲封为其进爵。”

    李澹将亲卫从江水北岸送来的邸报随手置于轿辇内,敕令太仆尉调转车头。又轻挑起侧首的帷帘,朝江水对岸淡淡地望了一眼。

    原也算是他的故土,水土风物与江左截然不同,皆为二致。他记得北境的醴酪和椹子,他儿时最是喜欢,和阿母在窦宅里住着时,他无聊时总在院子里仰头晒着太阳,觉着燥热便饮下几碗宫里送来的缀着桑葚的冰镇醴酪。

    舅舅窦初云休沐时常来他院子里敦促功课,他偶尔会把自己攒下未饮的那碗奉给他。

    那味道,他已经几乎要忘记了。窦氏在代郡的那座老宅,满门坐法后也被缴到郡廷,乱世间不知是否已作灰飞烟灭。

    他叩问己心,实在不知在江水以北,还有何值得他留恋的。此生无非只剩月寒日暖,每日蹉磨,来煎人寿罢了。于是轻哂一声,便松下了那猩红色的帷帘,轿辇内顿时不见一丝透进来的日光。

    *

    潞江畔,马鸣萧萧。

    陆羡翻身下马,仍先对缪玄昭伸出了手。

    “为何近处不见着北霁军甲的的兵卒尸首,你我走时,此处还是曝尸各处,空气中都是血液的味道。”

    “我自帐营出来前,便让卫绾着人去潞江畔拣尸送回军中暂放,最后也会让他们魂归故土的。弟兄们跟着我出来,很多人都没想过回去。若是来日两军主力相接,料想也并无此精力分出人力一个个去收敛亡人的尸首,现如今倒还能做到这点。”

    缪玄昭拽紧缰索,于马上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眼前这个男人,肉眼可见的高大、颀长,皮相实在好看,但整个人却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深邃一些。

    “你别这么看着我”,陆羡被盯得面热,便要岔开话题,“昨日你不是还给路遇都不辨是北霁还是东瓯的人治伤。若被你们那位小皇帝知道,也不知会治你个什么罪。”

    “我又不是他东瓯的人。”缪玄昭握住陆羡的手极飒爽地跃地,“何况北霁也好,东瓯也罢,受苦的黎民百姓又有何不同。情理上,他们何来立场,不过是想要一份安稳的生活而已。”

    “缪女史,小舍受教了。”陆羡打趣道。他于心中再一次感佩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清瘦的女子,宛如林间翠竹,风竿十万,亦不摧筋骨。

    缪玄昭实在不愿再接应他那些无赖言行,“行了,就此别过,管好你自己这条命,你若死了,我立誓绝不会给你收尸的!”

    她甚至带了一丝极认真的凶狠。

    陆羡觉得这幅样子尤为可爱,“只要你那位郅太傅不来杀我,我好得很。”

    缪玄昭走进一步,双手执起他两侧衣袖,放缓了语势。

    “战场刀剑无眼,请你务必,珍重。若你实在没有牵挂,就请为我珍重。”

    “好,你我还有要并肩实现的事情,我怎么能把我这条命当儿戏”,陆羡最想听的话,终于还是听到了。他忽然觉得上天从前待他几分薄凉,促成了他凡事不经心的性子,是为了此刻拥有更值得费心的感情。“还有,没什么事就回襄城去吧,你在江左,我总是不放心。”

    “嗯。”缪玄昭的双手撵着他袖口不舍放下。

    抬眼见他还是犹疑,眼中俱是关切。

    “好,我答应你。”她温柔地像是在安抚一个正讨要吃食的孩童。

    背影相对,择路而行,地上一双人俱是笑颜。

    从此便好了,虽是世事常艰难,他们都曾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合时宜,但被迫种下的苦籽却并没有结出苦果,而是并蒂而生,有了羁绊。

    *

    缪玄昭掩上风帽,乡道上幽邃凄清,与陆羡分别后很快便从于理智,陷入一种慎微的情绪。

    此刻,山雨未来,南北尚未正面相对。她实在不应让儿女私情过多叨扰心绪。此战何去何从,所有人的命运都被裹挟其中,即便是驻守襄城,何时又真正安稳了呢?她下意识揉搓了一阵袖口里那方素巾,陆羡昨夜用它裹着递给她吃食,她忘了还回去。

    她凭借着尚还不远的记忆,摸回了村祠所在的那条支路,远远却见一清癯身影立于道旁风露之中。

    她噤声再走近些,那人身上的麻布衣衫已眼见沾湿霜露,不知矗在此处多久了。

    “家主,你回来了。”

    郅毋疾转身而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便疾步而前,将缪玄昭揽入怀中。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缪玄昭眼前失神现一片清白,只能嗅到来人身上的皂角淡香。那香味似乎不是来自他衣衫,而是他本身就散发出来的。

    草木灰烬般素朴,从不喧宾夺主的味道,的确很衬他。

    “我说了让你在庙里待着别动,为什么要出去?李澹的亲卫跟我回禀,说你去了潞江畔最凶险的地方,还跟了个瞧不清眉目的男子走了。隐卫不便策马,便并未追赶。一夜了,我非常担心你。”郅毋疾一手托着缪玄昭的后首,看似松松一握,缪玄昭却极难挣脱。

    他低沉的声音在缪玄昭耳畔如晨钟嗡鸣,并未有恙,言辞却是从未有过的迫人。

    缪玄昭猛地心间一痛,觉得自己像是极低的黑云之下掠过的惊弓鸟。

    她第一次,对着这位光风霁月,从未生过骤雨疾风的谦谦君子,生出了寒颤。

    “家主,你先放开我,我真的没事。”

    郅毋疾只好缓缓松开她,又觉得自己应该是唐突了,流露出一种并不直白的愧意。

    “我没事,昨日我实在不放心,虽然知道自己盲目奔出去可能也是添乱,便想着至少待在斥候卫的身后,看看是何情形。结果走至潞江畔才知道凶险已过,满地尸骨寒凉。便自作主张,寻了几张渔家的破旧草席为之敛尸。从前在北境于丧仪尚有些见识,实在不愿见亡骨曝尸,无人收敛。”

    缪玄昭说这话时,虽有些心虚,可句句皆是实情,只是于奉陵女史的经历不可多言罢了。

    “你昨日究竟和何人离开了,你知不知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样做有什么后果!”,郅毋疾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责备,近乎偏执。从前,他从未如此干涉过缪玄昭的事情。

    缪玄昭觉出一丝莫名,但自己的确是让人挂心了,本想辩驳几句,迫于情理又按捺下去。眼前这个郅毋疾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他不该是这般患得患失的人,他从来皆是独坐山中,不嗅凡尘。就是江左此番延请,缪玄昭见他也不像付诸真心实意。

    他不该这般失控。

    虽于此间难以参透,但她想让氛围尽量和气些,便勉强一笑说,“碰巧偶遇了个过路传驿的驿夫,他见我在江畔替人治伤,便告诉我他的同伴遭了风热,因为近处有兵事,寻乡里郎中无果,想让我去瞧一眼。我想着兵戎相见,乡民四散,救人恐怕耽误不得。”

    “万一他是歹人,你当如何?!你真是在襄城待久了,于世道已有些不通晓了。”郅毋疾仰首只跃过缪玄昭,视线并不瞧她,是真动了气焰。

    平常如枯井般的性子,此时肃穆起来,格外唬人。

    “好了好了,这事是我不对,我答应你,回到襄城我就本本分分的待在燕馆,认认真真地给老板赚钱。”缪玄昭想起两军前哨相接的事情,便转了话头,语带疑惑,“说也奇怪,为何我回来这一路都不见斥候卫整饬,还以为待战要做许多准备,可一直未见熟悉的面孔。直到回到村祠前,才看见你。昨日你出去,他们情况如何?”

    缪玄昭突然意识到,和陆羡待在一起时,完全忘记了问询眼前之事。

    郅毋疾旋即淡淡开口,似早有预料,又像是本就不甚关心。

    “他们已经返程退回江左,昨夜我收到李澹的诏令,他已决心不再深入,白日里已经回朝。”

    缪玄昭沉思一阵,冥然无所得,“这小皇帝,究竟在想什么呢?我实在看不透他。你们这师徒一双,怎么看着倒像是把江左那些朝臣耍了个团团转。”

    郅毋疾终是展颜,略弯了弯唇。

    “我可未替他做过这些决定。但在我看来,他的确已经长成。我虽说是他的启蒙之师,好像能教他的也不多了。少年人的心思,也着实难猜。”

    他沉吟一阵,觑眼见缪玄昭面色不佳,想是一日未好好吃饭了,又想着刚才的语气实在激烈了些。

    “去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近处的驿馆进些饭食,即日便可返程去临安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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