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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海夜谈

    争渡,自古难全。争先跃进,则入敌人腹地,陈留待敌,则又离覆国不远。

    郅毋疾望向宁宸宫东墙方向,正是西湖入钱塘的当口,此间水渠倚势逼仄,顺水而东,直至钱塘江,便现万古江河奔流入海,天地渺茫。

    他回身瞧了廊下忧心忡忡的李澹一眼,觉出几分不应在他这张稚拙的脸上该有的少年老成。

    心有不忍,终是徐徐开口。

    “北霁虽据有广地,然海岱、漠北势力和前朝旧臣对南境却并不熟悉。臣依稀记得,除开此前访信阳议事的北霁三皇子,余者鲜有在南境理事的经验。若要避忌耳目,擎先机渡江,机会甚多。对岸陈兵声势浩大,却不敢涉足襄城、信阳一带,想是对南樾尚有顾及,不愿腹背受敌,节外生枝。此情形或可为陛下的东瓯军挣个先机。”

    李澹眸中一亮,“老师的意思,可是想从西边的襄城、信阳一带找寻机会?”

    郅毋疾和缓道,“陛下圣明。臣对边境山川草木尚还熟悉。除开日常留驻襄城境内产业,在南北地界,甚至南樾境内,亦有当年太平年间盘收的庄园、铺子,是故时常巡视游历。臣记得,襄城东北十里,有前朝开国时因战事废弃的坝子一处,因河道偏移改道,亟至如今亦未复用。若从此处渡江水,不仅掩人耳目,还可护将士涉水安稳,避免强自渡江的物力耗损。”

    李澹近乎要拍手称快,可余光瞧着四下暗处守着的宫人,又只好按捺下来。

    “朕有老师做军师真是大幸。不过老师寓居襄城多年,朕实在怕南北开战,再伤及襄城无辜,想来老师亦不愿见此情形。”

    郅毋疾久违地长叹一声,李澹为政虽不懂怀柔,却是赤忱一片,对人,亦过于坦率相待了,“终究难成圣君。”他在心中这样想。

    “南渡这么多年,襄城已算作臣半个故土,百年之后,若能共襄城山水久长,臣亦无憾。若真有攘及襄城那日,还望陛下高抬贵手,多有怜悯。”他屈腰行了极为郑重一揖礼,是李澹从未见过的郑重。

    李澹欣然应声,仓促间便想扶他袍袖起身,郅毋疾却似乎偏要等他把话说完,才肯收势。

    “老师自可放心,有朕在,东瓯绝不伤及无辜。只是众臣之意喧嚣,他们想一举挣回国颜,全士子之心,却未曾着意过当中会枝蔓出人间无数流离。这个宁宸宫最高的位置,朕与老师一同,不知还有多少孤寒要领略。”

    郅毋疾至此方有几分实感,从前他最不屑的庙堂之事,最不齿的“父母命官”,终究还是置身其中,俯首皆为草芥。

    执棋人抑或棋子,谁又说得清楚。这一袭隐隐透着贵重的官服簪笔,是举目士林的遥梦,他寒门至此,已是无上荣光。

    可为何,这世间事:从未着意的东西总是勉强,想要获得的圆满却是咫尺天涯,抓握不住。

    李澹见其静默沉思,便也趁息开口,“说来奇怪,那位跟在你身边的侍女,总让朕有几分相熟之感,虽然她行止淡淡,亦不常搭话。举手投足间,实在有几分亲近意味,总觉得在何处已见过。

    总归是跟在老师身边的,俱是些妙人。”

    说时,这对少年俊逸的师生并肩而立,皆负手远眺隐园院门外。

    前一进廊檐下,正人语清亮。

    缪玄昭这几日与隐园御前服饰的女史宫人逐渐熟络,食疗的方子不藏私,悉数誊抄奉上,又讨要了些宫廷药膳的食谱,正作红粉女儿玩在一处。

    虽说江左冬日时令萧瑟,又是国中要事当前,此时却能从噬骨寒意的凛雪中瞧出几分俗世温暖。

    郅毋疾望去,廊下书案前,她一身轻巧的绿萝裙跪坐执笔,翠竹般清冷又贵重。是那样难以暖热的人,偏又对旁首的小宫女生出粲然的笑容。

    在襄城中时常拾掇活计,鲜少见她这么穿。也鲜少······是这幅神情。果然,她总是对女孩要亲近些,对男子则总有些防备和疏离。

    也好,如此这般倒能在这世道上护住自己。

    一时清明,郅毋疾回过神,见李澹也望及檐下风景,想起方才他说与缪玄昭有几分相熟之感,虽未作它想,心下却生出几丝不宁静,随着细雪绵密间归于白皑之下。

    *

    不日便要出征,连日里宁宸宫早朝皆有臣工上折子,暗示北渡线路曲折避人,难以服众,不利在侨民和北地前朝遗民中立威。

    早朝小皇帝的驳论经宫中暗目传到宫外郅毋疾的耳风里,不过几个时辰。

    他一干人等前日里已搬出隐园,在宫外新敕的宅子里住下已有数日。

    “那位贵人是如何应对的?”缪玄昭正执黑,语落时,棋还未落定。

    郅毋疾眼中似有悦然,“他说——”。

    雪未霁,宅子临湖一侧的低地竟已有几支看上去弱质的细柳强自抽条。

    “他说民心向背,不在人,而在事。民心是真正公允,虽时受谗言而惑,易不明就里,然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所谓‘正统’,无非是民愿所在,若来日失却,‘正统’二字便是一纸空文,贻笑大方。”

    “果然是家主教的好学生。”缪玄昭似早已预料,慨叹道,“这番话,行事做派,与你还真是音声相投。”

    “姑娘棋艺倒是不俗,恐怕亦有一位良师。”郅毋疾佯作一心只放在眼前这局棋上。

    缪玄昭亦不藏私,与郅毋疾偶尔这般轻松的相处,是一直以来的劳作中能喘口气的时刻。她虽无法全然看透他,却早已暗忖他无祸心,“从前在襄城躬身庖厨柴门,未有机会与家主手谈,今日对首,您的棋艺倒真颇有几分当年初云哥哥的巧思。只是布局过于托大,要知这棋盘不若温书,不适合‘博观约取’。一处空隙把握不住,满盘皆失落于此。”

    待战渡江,郅毋疾心中纷乱芸芸,旁首小厮燃炉,焚了一支宁神的香。远处天与云与山与水,皆无暇分心。

    终究还是难逃过缪玄昭的玲珑心思。

    “我与他终究不同,他有他要守卫的眼前大道,我却是生来草野间,无有拘束。仔细想来,这一径长途,人生在世,有些执念相守,倒也好过碌碌赋闲。我虽活的比他长久些,于正道却实不堪用。”

    缪玄昭想见窦氏终局,竟不知眼前男子这番话是真心,还是讽语。

    而他没给她答话的机会。

    “当日因姑娘一句‘不知饴阿谁’心生恻隐,如今我只问一句,缪氏小女,究竟缘何飘零至此,分明有对岸最大的世家势力可傍,朝代更迭而不改身贵,却隐姓埋名于鱼龙混杂的市井,去国远乡。这难道,是你们这些勋爵人家的趣味。从前世道升平,偏要给自己点苦头尝尝。

    你分明一直隐名于世,不越雷池半步,不生枝节半厘,此番凶险,却主动与我偕行,究竟,还有何打算是我不知道的。不过我只劝你,有任何异动之前,务必知会我。既艰难藏世,功亏一篑前,我尚还可保你。”

    缪玄昭虽有不虞,却并未发作,自己的确仗着郅毋疾几分青眼,此番出襄城,有些不管不顾了。

    见她忿忿却又认命般的死寂,微扬的脖颈纤细,有几分稚气的孤傲,郅毋疾突然顿悟,自己还未能让她交心,或许半分都没有,便也只好作罢,搁子成枯局,轻身敛袖,便走开了。

    连日来,缪玄昭在园子里也不与郅毋疾搭话,宣召郅毋疾入宫时,他却每每带她一同,似偏要她与小皇帝打上照面似的。

    她实在气愤,想是聪明如郅毋疾,便也能看出她与小皇帝间有些前尘,若当真为了保全她,便不该如此行事。

    缪玄昭不禁赌气,再不与他那位谦谦君子般的家主、如今的江左帝师搭话,心中思忖:他如今的情状简直得寸进尺。

    反倒是小皇帝主动挑起话头时,她也不再扭捏避让,有时竟也相谈甚欢。

    那厢郅毋疾心中却有些甘之如饴。这小妮子,终于有了些人气儿,有空拿捏他人的心绪了。

    他生出一丝极熨帖的慰藉,如此这般,倒像是缪玄昭无端朝他近了半步。

    *

    宁宸宫,瀛海楼。

    李澹诏命封郅毋疾为天子太傅兼北伐军师祭酒,设宴于此,命朝中文武同贺。

    那日雨雪初歇,山色空濛,入夜仍觉穹顶一片澈明。

    尚仪司递出去的帖子如雪片,正经来宫中相庆的,却是寥寥。

    李澹虽愤懑,却也倨傲一处,颇有些上位者的姿态。

    “无妨,有朕在为你做主。只管贺咱们的,想必老师不会在意这些文人相轻之举,简直蠢钝。”

    郅毋疾见宁宸宫高处盛景如斯,每巷道皆为贺筵燃宫灯一盏,一时凝神。

    “臣本就应窦氏之诺,助陛下坐稳江山,自不会被士林攻讦乱了心神,下官于仕途意志本就不大,承陛下的情,才上得这宁宸宫前殿。倒是中书令宋大人此番必会勒您亲征,他把光复看的比您的命更重要。”

    李澹轻蔑一笑,轻拂袖沿正色,“他急着回去河东修缮他的祖茔,他的老母南渡时不堪劳顿而寿终,只好权厝江左而葬,他还指望着早日扶棺魂归故里。”

    “看来这宋大人还真是一等一的孝子,可堪群臣德行表率啊。”郅毋疾难得调笑一番,想着让李澹心情好些。

    “你可别打趣他了,今日为你延的贺席,门前冷落少不得有那个老东西在其中撺掇。”李澹只厉声斥责,竟忘了帝王之威不在言语。

    “陛下还应慎言,中书令大人虽多有些迂腐,可于公器,他从未怠慢东瓯国事,政令才学更是独步江左。于私情,北伐一事上他或许是有些谋私的嫌疑,但他也是极心软的一人,他对陛下尚还有希冀。”

    李澹见郅毋疾语尽抬起头,正定神凝望他。

    可那“希冀”二字,如何不是另一种无声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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