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永沙滩是个半月形的长沙滩，很多本地居民和游客都在沙滩上享受阳光，孩子们欢快地奔跑，时而在沙滩上堆城堡，时而钻进浪花里玩水，欢笑和喊叫声不绝于耳。小贩们推着小车或提着篮子，兜售着新鲜的水果、面包和其他杂货，令沙滩上更加拥挤。

    艾潘妮撑着伞，在前进过程中不时地躲避着窜来窜去的小毛头们，有几次甚至被莽撞的孩子撞到了腿，令她脚步不稳，不自觉地抓住了身边青年的胳膊。

    对方明显身体一僵，艾潘妮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松了手小声说道：“对不起，先生，我刚才没站稳。”

    “啊，啊，不，这是我的问题，应该照顾好女士的。”沙威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主动伸出了他的胳膊肘：“我们最好赶紧从这块海滩走出去，越过那边的松林以后，有处人少的沙滩，海岸的风景一样很好。”

    栗发女人点点头，自然地挽上了青年的胳膊，对方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不过表情尚在控制范围内，保持着严肃淡定的扑克脸。他带着女人走过两个热闹的月牙形沙滩，穿过一大片生长着松林的高地，进入一片背风的小沙滩地，这里的观光客和居民就少了很多，沙滩显得更加空旷也更干净。

    “啊，这里的风景也相当不错！”艾潘妮找了个沙质干净平整的地方，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今天走的路着实不少，她的脚底现在都有点隐隐作痛：“非常适合停下来休息休息。”

    “确实，这里距离城区更远，大部分人不愿意来。”

    沙威在她身边坐下，看了一会海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从皮包里掏出个盒子，递给身边的女人：“我、我猜您大概会想吃点零食，所以带了这个。”

    艾潘妮伸手接过熟悉的牛皮纸盒子，将它展开成一个平面，小心地拆开蜡纸折角，露出整整一条什锦水果磅蛋糕——已经被体贴地切成了适合手拿的片状。

    一股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艾潘妮觉得鼻子似乎有点堵，嘴里喃喃地轻声表达感谢：“您真的，真的是太体贴了。”

    高大的青年将平边帽摘下放到腿上，他今天没有穿制服，而是穿了一套半旧但整洁的便装：“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这里的风景特别适合品尝您的手艺。我、我的意思是，您的手艺和这风景一样，都是令人享受的事物……”

    他的话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经变成了耳语。艾潘妮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取了一片蛋糕后，将盒子递还给沙威：“那么您也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蛋糕确实十分美味，甜度和湿润程度恰到好处，混合在内的各色水果增加了丰富的口感和酸甜香味，令整体味道更上一层楼。两人边吃边赞叹美味和风景，沙威介绍了海港早上会有渔船带来最新鲜的鱼获，以及哪个饭馆最擅长烹饪这种鲜美食材；艾潘妮则说了一些巴黎趣事，并以巴黎恶劣的街道状况和天气为对比，大肆赞美了土伦的优美环境。

    “如果您喜欢这里，完全可以留下来长住。”沙威灰色的眼睛盯着海平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不要颤抖：“土伦虽然比不上巴黎那么先进时髦，但却是个适宜居住的地方。”

    “您说的对，土伦真是个适合居住的地方，美丽的城市，辽阔的大海，好吃的食物——啊啊，全都让人着迷！”

    艾潘妮说着说着，原本兴奋的神情忽然黯淡下来，面朝大海紧盯着白花花的波浪，沉默了一小会后才轻轻地吐出悲哀的话语：“但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沙威没有接话，整个人像尊石像般面无表情，也没有动作，只维持着抱着帽子坐在地上的姿势，呆呆地看着远方。尴尬的寂静笼罩着两人，谁都不再说话，全都凝视着呈现出深蓝色的海水，正一闪一闪地泛着翠绿色的波光。

    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将其折射为细碎的金光，散布在水面上，使海滩看起来就像被丝绸覆盖的宝石一般。艾潘妮抬起头，将帽子往上掀开一点，温和的海风带着一点海水的咸味和远方松树的清香，轻轻吹过她的面颊。沙威依然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她身侧，伴随着海鸥欢畅的鸣叫，风景秀丽的午后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忽然，栗发女人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以一种神神秘秘的语气对身边人说道：“沙威先生，您的嘴巴严实吗？”

    黑发青年转过头，疑惑地看过来，只见艾潘妮已经开始拉鞋带脱靴子了：“……您这是要干什么？”

    “干点会被老妈妈们唠叨的事，所以请务必帮我保密。”艾潘妮冲他眨了眨眼，调皮地咧嘴一笑，双脚用力把靴子甩掉，又飞快地将袜子褪下塞进靴筒，将其和阳伞一起扔到了沙威身边：“拜托您，帮我看守一下吧！”

    说罢，没等沙威回应，艾潘妮就站起身，拎着裙子赤着脚向海边快步走去。沙滩从干燥到潮湿，凉爽的气息令脚底板舒爽不已，而她身后也传来了青年急切的喊叫：“等等，马德兰小姐！现在水凉了，不要下海——”

    话音未落，一波海浪径直扑来，白花花的浪头没过了艾潘妮的脚，凉凉的海水刺激得她尖叫起来，但很快就适应了温度，变成了嘹亮的大笑声。在远处的沙威眼里，站在海浪里的女人双手提着蓝白相间的裙子，栗棕色的头发垂在白色女帽下随风飘荡，在来而复往的海浪间走来走去，一会尖叫一会大笑，偶尔还会用她光溜溜的脚丫子踢几下海水。

    这情景简直是一副会动的油画，生动地在灰蓝眼眸中展现开来，驱散了平日土伦监狱里昏暗丑恶的雾霾，将阳光、海风和欢快的笑声一齐灌进了黑发青年的心里。

    “沙威先生，这样很舒服的，您不想来试试吗？”

    随着艾潘妮的喊声，沙威鬼使神差般地也脱下鞋子并卷起裤腿，同样赤着脚踩在沙滩上，一步步向着她走进了海浪里。在最初冰凉的刺激感过后，海浪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脚面，柔软的沙滩在脚下变形，感觉舒适极了。

    沙威走到艾潘妮旁边，她的欢笑声更加响亮，并且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他纷乱的脑子完全没有注意过内容，整个心里全都是光芒耀眼的栗发女人。她那琥珀色的眼睛、鲜艳的嘴唇，浅小麦色的肌肤还有苹果般红润的脸颊，甚至额头上刺眼的红色伤疤都如此可爱。

    艾潘妮被海水的感觉迷住了，没有发觉沙威的异常，正自顾自地说着她的体验时，一个大浪猛地打来，冲击力令她趔趄了一下，差点失去平衡时忽然被一只大手拉住：“小心，艾潘妮！”

    一股熟悉无比的感觉如闪电般贯穿全身，艾潘妮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那只手，虽然没有那么粗糙，但这硕大的手掌温暖、厚实，并且湿漉漉的——这代表了它主人的心情。她惊讶地抬起头，眼前年轻紧张的方脸似乎和某个严肃深挚的老脸重合了起来，在她的心中重重地锤了一下。

    对方似乎把她的惊讶理解成了对冒犯的不满，慌忙开口找补：“我……很抱歉，我并非有意唐突，只是不小心就叫了您的名字……我不会再这样了——”

    “没什么，我喜欢您叫我的名字。”栗发女人露出温暖的笑容，抽回手提起裙子，边用力拧干垂进海水里的裙角边说道：“我以后也叫您沙威，可以吗？”

    高大的青年灰色的瞳孔一颤，脸上混合了惊喜、感慨和松了口气的复杂表情，似乎是想感谢她没有开口问他的教名。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并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光变得更加明媚，光线在海面上闪烁，仿佛成千上万颗亮晶晶的钻石在海水面上跳跃。在海水里漫步的两个身影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悠闲和欢乐吹散了之前的忧郁和沉重，让秋日的假期显得分外悠闲而满足。

    ——

    周末海滩上的那份欢乐甚至传导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土伦监狱的苦役犯在码头上干活出了问题，一大堆货物从架子上滚了下去，落得满地都是。穿着红色粗布褂子的犯人们惊慌失措，眼尖的人立即发现，副典狱长沙威正带着几个监狱士兵路过——此人虽然年轻却非常严格，没有任何犯错或违规的犯人能从他手下逃过处罚。

    就在大家认为一顿鞭打是逃不过了的时候，高大的军官走到事故现场，灰眼睛扫视着那堆烂摊子沉吟片刻，平静地命令领头的犯人赶紧把现场恢复原状，之后便径直离开了。

    没有怒吼，没有加倍工作，更没有鞭子，什么都没有。

    “这可真奇怪啊，沙威那家伙今儿是怎么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犯人嘀咕着，捅了捅身边另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嘿，千斤顶让，你说这是为啥呢？” [注 1]

    “我怎么知道？”被捅的汉子将两大包货物轻松地扛在肩上，木着脸喃喃地答道：“……大概是他今天心情好吧。”

    说完，那汉子扛着沉重的货物转过身，胸前的破布衫没扣好，露出胸前烙印的编号：246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