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该想到,程松衡与父亲相识于微时,对彼此的家人该是相互了解的。
可是那又如何呢?
问问他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问问他母亲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见自己一面吗?问问他为什么即便是父亲的最后一刻,她都不愿踏出灵泉寺一步来送一程吗?
她的心,到底为什么这么狠?
这些,的确困扰过萧衍很多年。
可是在经历过经年累月没有母亲的生活和旷日持久的失望过后,母亲,于她而言,早就已经变成一个称呼和符号而已。
再提及这两个字,萧衍自己也说不好牵动的到底是何种情绪。
萧衍的心愈加地躁郁和烦闷,看到程松衡仍旧一副泰然自若,高深莫测的模样,心里莫名火起,“伯父,您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您。”
一阵凉风卷过程松衡的面门,他提高音量:“能审出什么样的结果,难道你心里没数吗?”
萧衍愣住了,这句话让她避无可避。
没错,既然幕后之人筹划得如此紧密,那么从黑衣人刺客和巡逻士兵嘴里问出来的也必然是何树才的名字。
忽然,萧衍心底燃起一丝希望,“何树才和宣威县令死得蹊跷,从他们的死入手,或许能有线索。”
程松衡凝视萧衍良久,叹了口气,“衍儿,市井之民尚且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如今,不比往日一个人独身潇洒,你身后站着的是千万士兵的生命与荣辱,还有我大盛的安危。”
“那又如何?”萧衍转过身,几乎是吼道,“我只想给我爹报仇!”
不光是程松衡,连萧衍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这一声怒吼将萧衍连日来强装的镇定撕了个粉碎,露出内里那个十几岁少女的胆怯与柔软来。萧衍又羞又恼,几乎破罐破摔地说道:“什么家国大义,什么生死荣辱,我都不在乎,我现在只想给我爹报仇!”
程松衡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心想或许今晚不该提及她母亲,这对她无疑是另一重打击。
她不过,也才双八年华而已。
萧衍痛苦地蹲下身,她犹如被抽掉了支柱的傀儡,散落了一地,她双手在地面攥成拳,狠狠砸向地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声声怒吼在天地间回荡,也在一次次冲击着程松衡的心。
为什么。
这最简单的三个字,却拥有至上的魔力,将无数世人困死其中。
想必无数遭遇迷惘的人都曾在深夜里如此发问,自己也是如此。可是,问谁呢?问老天吗?还是问座上那位呢?
谁又能给自己答案呢?
“我连父仇都报不了,还谈什么保苍生,守国门?我就是个废物,我就是个废物!”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单骑闯敌营,只枪挑万军的杀将,也不再是在郑有恩面前信誓旦旦地有志青年,更不再是那个在万军面前高举帅印,意气风发的少帅...
程松衡走过去,拉起萧衍,轻轻将她揽入了自己怀中,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就像一名父亲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萧衍的情绪渐渐平稳,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一股羞愧之情涌上心头,脸上臊得有些发热。此时她才知道,对于自己一直都过于高估,而自己要走的路,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远。
萧衍思忖片刻,犹豫着开口,“程伯父...”
“不必多说什么,今晚的事,就只在你我二人之间,”程松衡深吸一口气,今日本意也只是想劝萧衍切莫太过于激进,虽然过程与自己料想有所偏差,但好在结果是好的便好,“想要制伏敌人之前,先要制伏的是自己,”程松衡眼神切切地望着萧衍,说话间几分担忧几分期许,“这句话你或许现在不明白,也先记在心里。”
萧衍略微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衍儿知道了。”
程松衡没有多说,“回去吧,营里的事还等着你回去处理呢。”
萧衍走后,梁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翻出来,“大帅,何不告诉她萧老元帅亲卫的事情?”
程松衡拢了拢衣襟,大盛的寒冬真的要来了,“时机还未到。”说完便转身扣上了房门。
营里的情况就犹如与敌军前线对垒一般,枕戈待旦。萧衍冷着面容,一言不发地回了中军大帐,搬出一把椅子坐在了帐前。
面前的兵士们已经零星空了几个位置,闻长青早已经将他们招供的线索整理成文,让他们签了字画了押,递到了萧衍面前。
萧衍接过只微微扫了一眼,便折起放到了一边,未置一词。
萧衍出营前和回营后截然不同两幅面容,回营至今一句话都不曾说,弄得下面这些兵士愈加忐忑起来。
萧衍抬起头,静静打量了一下天光,闻长青便立即会意,大声说道:“你们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如若天亮还未招供,与细作同罪!”
话音刚落,队伍里面就炸了锅,早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兵士们,有人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哭喊道:“大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闻长青随即说道:“大帅也必定不会冤枉无辜的人,兄弟们在营里都是同吃同住,对和自己同帐的人的行踪想必都是知道的。每个人写下自己,以及与自己同帐的人自昨日寅时至到此地集合时的所有行踪,如若经过比对,毫无出入则无罪,有出入,”闻长青说到此处顿了顿,望了望萧衍的眼色,她仍旧目视前方,面如表情,继续说道:“则按罪论处!”
说完,便有兵士给每个人递上了纸笔,大多数人都哆嗦着拿起纸笔开始奋笔疾书,有少数几个仍然东张西望,打量着大家的动静和萧衍的脸色。
一个挎刀的兵士跑过来,“大帅,闫将军请您过去!”
萧衍收回了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便起身随着那名兵士绕到了后方一间不起眼的小营帐里。
雁西知道,许是闫将军审出了什么结果。雁西的目光直至追不到萧衍的背影才收回,大帐前面的营地里大家还拿着笔边想边写着。
前后不过短短月余,这已经是自己目睹的第二次刺杀了,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在这个军纪严明,密不透风的萧家军军营里,到底还有多少只暗箭是指着萧衍的呢?
萧衍站在帐外,就闻到了里面逼人的血腥味。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帐中间,那名黑衣人呈大字被绑在木桩之上,脑袋耷拉着,零星有几滴脓血滴到地面。身上已经看不到一块好布,虽然玄色的衣物掩盖了血迹,但能看到浑身已经被浸透,那冲天的血腥味也能猜出那浑身上下的都是血迹。双手双脚十几根指头里面都插着细长的银针。
胸口微微的起伏,昭示着这个人还有一口气在。倒也是个汉子。
闫文昌褪掉了外面的甲胄,只着中衣,撸着袖子,大汗淋漓。
看到这番景象,即便有所心理准备,萧衍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暗叹一声够狠。
闫文昌接过一旁兵士整理好的供词,“大帅,招了,是何树才那个老妖精!那老王八蛋,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顾着郑将军的面子...”萧衍掀开眼皮斜倪了一眼闫文昌,他才止住继续咒骂的口气,“居然给他死了,便宜他了,要是落在我的手里,我活剐了他!”
萧衍草草扫了一眼供词,没有什么新的东西,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所有的罪责都被推到了何树才的身上。
说他贪墨军粮,中饱私囊,豢养死士,还勾结山匪为自己敛财,对自己的刺杀纯粹是出自私怨。
私怨?萧衍都想笑出来,她和何树才之前素未谋面,何来私怨?难不成梦中曾撅了他家祖坟不成?
萧衍:“没别的了吗?”
闫文昌一愣,“啊?还有啥?”
萧衍收回视线,将供词折好收进怀里,上前几步绕着那名黑衣人转了几圈,他很聪明,避开了最关键的萧风潜和铜矿的消息,或者,是他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后,萧衍回到闫文昌身边,轻声说道:“没事,将这个人关起来,秘密收押,谁都不要告诉。随便找一具死尸烧了替代他。”
闫文昌被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也不明白萧衍这神秘兮兮地在谋划着什么,萧衍抬起头望进闫文昌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记住,谁,都不要告诉。”
闫文昌这才回过神,肃着脸抱拳回道:“末将明白,大帅放心!”
萧衍点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开,临出门的时候顿住了,回过头来不咸不淡地又加了一句,“把他的手筋脚筋都挑了。”说完也不等闫文昌的回答,便径直转身离开了。
闫文昌在后面眨了眨眼睛,又望了望营帐里面想找个人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才记起帐中从始至终一直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愣了许久才轻轻回复,“是。”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一层金纱铺在远方的山头,山腰上因为河谷特有的气候,四季常青,从此处望去,就犹如给一片青葱披上了盖头,可爱,娇美,让人震撼。
给人希望。
营里面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帐前的人变得更少了,只有寥寥几个还在埋头苦思冥想。
闻长青上前,“大帅,您进账歇息一会儿吧,您彻夜未眠奔波,身上还有伤。这里有我盯着,郑将军唐将军他们回来,我便去叫您。”
萧衍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回到座位上坐下,“将他们写的拿来我看看。”
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旁雁西的身影,他有些无措却又坚定地站在那里,萧衍招了招手,他就很乖觉地走了过来。
萧衍在身上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雁西,“三皇子的营帐你知道吧?”雁西点了点头,接过那个瓷瓶,有些不明所以,萧衍接着说道:“这是栎神医研制的上好的金创药,你给三皇子送过去,让他敷上。”
雁西拧着眉头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这是让自己在李缙面前混个乖巧,博点好感,让以后去了京都的路不至于太难走。
雁西走到李缙营帐边上的时候,听到帐里似乎有杂乱的争吵声,正犹豫着是否过会儿再来,就正好看到一位身高面白的公公往外走,他听到帐外的兵士称呼他为“高公公”。
看到雁西,高林抖动拂尘,刹那间隐去面上的微微愠色,换上了一副进退皆宜的笑脸。
他走过来,极为克制地将雁西上下打量了个遍,“想必,这位便是郡主新收的义弟,雁西公子吧。”
雁西弯腰颔首,“高公公。”
高林伸手虚扶,“公子不必如此拘礼,说句斗胆的话,郡主小时候还是奴才看着长大的呢,公子尽可以把奴才当自家奴才。”
雁西觉不出其中的味道,不知道这一番莫名的亲热出自哪一桩,只想着这个时候似乎应该客套两句,虽极不情愿还是后退两步,“高公公抬举,雁西不敢。”
高林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回身站好,“雁西公子此番过来,所为何事啊?”
雁西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萧衍给他的小瓷瓶递过去,“大帅让我来给右将军送金创药。”
高林顺势接过来,“多谢雁西公子跑这一趟,也请代奴才谢谢郡主好意。”
雁西不急不躁,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看此情形,这位高公公今日是不会让自己进帐了,他一直贴身伺候右将军,想必金创药交给他也没什么分别,总归完成萧衍所托便好。
高林却盯着雁西离开的背影,饶有意味地转动着手上的小瓷瓶,站在原地沉思良久。早就有风声递过来说那位郡主想要给萧家收一个义子,这在整个大盛也算前无古人,独一份了。今日又闹出这么大动静,看来这位郡主元帅,怕是会搅起一番风云了。
高林若有所思,不知是满意还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将药收进衣袖,离开了。
雁西回到中军大帐前的时候,帐前已经空无一人,远处的练兵场上传来了秩序井然的训练声。闻长青的衣角淹没在帐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