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帐

    日头西沉,长安城的城墙上镀了一层醉人的金辉,高高的烽火台凌空矗立,远远望去肃穆又不可撼动。

    一阵尘土扬起,两匹骏马由远及近飞掠而来,行至城墙脚,马上的一男一女齐齐舒了一口气,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

    城南角,永平坊,不甚宽敞的小巷里挤满了人,位于巷尾的姜家小院里前所未有的热闹,惹得过路的行人都不由得驻足观望。

    “姜夫人,这催妆诗念了一首又一首,您何时才能放新娘子出来?若是延误了吉时,我等恐怕没办法给贵妃娘娘交代啊!”

    喊话的是一名身着墨绿色锦袍的男子,头带镂空白玉冠,腰系鲤鱼佩,整个人打扮的贵气逼人,却并不是今日的新郎官,而是丞相府二夫人的一个娘家子侄。似是受够了磋磨,这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一来这门亲事乃宫中旨意,延误了时辰他们少不了要被贵人怪罪,二来这姜家家主不过区区从五品著书郎,哪里能有资格摆这么大的架子。

    作为府中的女主人,姜夫人自然沉得住气,隔着半掩的小窗打量了眼门外的情景,强自镇定下来再次打发丫鬟去寻人。

    说来荒唐,今日乃圣上亲口指定的吉日良时,可偏偏到了这紧要关头,婚礼的两个主角却皆不见踪影。

    那个病秧子女婿暂且不提,这门亲事本就存着冲喜的意味在里头,姜夫人和丈夫从接到圣旨那日起便夜不能寐,反倒是姜映初本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每日拿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歪理劝解他们。

    圣旨难违,好在女儿心大,即便是再不情愿夫妻俩也只能硬着头皮将女儿的出嫁事宜操办起来,谁知偏偏到了大婚之日,自家女儿却不翼而飞。

    “诶唷这位郎君,一看您就还是个门外汉,这姜大人夫妇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能轻易就让你们给迎去,能不能让新娘子出来,还得看你们的诚意不是?”

    隔着一扇门,负责拦门的喜婆揩了揩额头上的细汗,一边堆着笑给众人解释,一边在心底纳罕好一门糊涂亲事:新郎官大婚之日一病不起,新娘子到现在也未露面,可见这姜家姑娘私底下是万分不情愿,这才在大婚之日迟迟闭门不出。

    可不情愿又能怎么办呢?这可是圣上和贵妃娘娘的旨意,何况以姜府的门第,和丞相府结亲家属实是高攀了,若非那贺兰五郎病弱,普通人家哪里能攀得上这等亲家?这姜家女郎若是能把心放宽,何愁后半生衣食无忧穿金戴银。

    门外,喜婆的心一时忧愁一时舒展,对姜映初这门婚事半是同情半是艳羡。

    “夫人,小姐同公子回来了!”

    方才打发出去的丫鬟面带喜色,急忙凑到姜夫人耳边低声禀报。

    姜夫人紧皱了一上午的眉头豁然松开,疾步转至屏风后,便见刚刚简单梳洗过的姜映初正被丫鬟嬷嬷按着上妆。

    “你俩要急死我不成,你们可知我与你爹昨晚急得一夜未合眼!”姜夫人瞪着灰头土脸的儿子和被下人围住的女儿,话甫一出口便不自觉带有十分怒气。

    天知道她昨晚的内心有多煎熬,无数个时刻,她甚至期望女儿这一走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任天家有什么圣怒,全由他们做父母的来承担,可凭借她对自家女儿的了解,临阵脱逃置父母于不顾绝不是女儿的性格,到了这紧要关头还不回来,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外遇到了什么危险,事关儿女安危,夫妇二人心急如焚,直到此刻心口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

    单是骂不解气,姜夫人在二人身上打量一番,最终选择把气出在儿子身上,攒着力气重重地在姜定辰肩上捶了几下:“你当初同我说要赶在大婚前带岁岁去郊外桃林散心,我只当你心疼妹妹,未曾想你竟带着人将近十日未归,你这十日都干什么去了?啊?”

    姜定辰自知理亏,一声不吭地受了母亲的怒气,一旁的姜映初这时从下人的层层包裹中探出头来,露出一双顾盼有神的眸子,只见她朝外间望了望,语带感叹:“那贺兰家的五郎还真没来啊!”

    姜映初的话里惊讶居多,倒不见多少失望,毕竟这门亲事只源于一道圣旨,那贺兰五郎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姜映初不是宥于深宅的闺秀,她从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姜夫人却是神色一黯,想要安慰女儿两句,却在看到女儿那张如花的姣面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映初朝兄长递了个眼色,本想同以往一般暗示他别说漏这次行踪,可转头便见兄长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杵在原地,俨然也是在听到自己的话后联想了不少。

    姜映初在心底叹了口气,也罢,再怎么语言开解他们也不见得有用,为今之计,只有她在出嫁后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能让父母兄长彻底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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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妆娘和丫鬟们的一阵手忙脚乱,姜映初终于踩着吉时登上了花轿,临别时不经意往身后望了一眼,便见母亲红着眼偷偷擦拭眼角,父亲和兄长也是紧绷着面容,看上去全无喜色。

    其实在她自己看来,这门婚事倒也不是毫无令人满意之处。

    圣上赐婚的诏令传下来的时候,整个长安城有同情她的,有看热闹的,原因不外乎是她在年华正好的时候被赐婚给了一个病秧子,据说这门婚事的本意也是给那贺兰五郎冲喜。姜映初的灵魂来自现代,尽管穿到这副身体里已经快要六年,但有些东西却是刻在骨子里的,譬如冲喜什么的封建糟粕,她可不信。

    所以很大概率她用不了多久就要守寡,那贺兰五郎双亲离世也不用她尽孝,而今世道开化,她若提改嫁丞相府碍于名声绝不可能不允,到时候她恢复自由身,何愁没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

    姜映初从上辈子起就没什么爱好,若要说喜欢的事,一是爱吃,二是爱钱。前者她上辈子经营多年,稍有点空闲时间便用来钻研厨艺,也算小有所成。后者她奋斗半生也未实现,临死也还是个没车没房的穷光蛋。

    但穿到这个朝代后,姜映初还是点燃了自己赚钱的热情,原因无他,自己现在的老爹有点太穷了。

    姜逢善出自书香世家,从小就被熏陶了一身的名门正气,为官后由于性格耿介孤傲,常常受到同僚的排挤,时不时就接个贬官的调令,这也是姜家多年辗转于地方没有回过长安的原因。父亲的俸禄本就微薄,平时还要拿钱去接济一些生活困苦的百姓,也是多亏了姜夫人持家有方,姜映初和兄长才不至于去城墙下要饭。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兄妹二人自然而然地对赚钱拥有强烈的渴望,其中姜映初对此尤甚。

    譬如这次出行,打的名号是随兄长出去散心,实则是她央求兄长带她一同参与天字号镖局的一趟护镖任务。带队统领为了此行安全,打出的名号是门主的女儿到江南采买香料,实则那一个个硕大的木箱中并非香料,而是满满的真金白银奇珍异宝。

    父亲姜逢善豁达开明,早年在外做官时就喜欢带着兄妹二人增长见识,兄长姜定辰武艺过人,姜映初也跟着学了一身自保的拳脚功夫,自幼的经历见闻让姜映初养成了胆大心细的性子,时不时瞒着父母做一些出格的事,姜夫人虽然每次都会加以惩戒,但两个孩子就是屡教不改。

    也不知道丞相大人得知自己新过门的孙媳私下里是这样一副做派,会不会主动跑到圣上面前求退亲。

    贺兰丞相,也是当今宫中恩宠正盛的贺兰贵妃的叔父,而她今日要嫁的便是丞相的孙子,贵妃娘娘的侄儿。姜映初在出嫁前已经打听过了,这贺兰五郎并非贵妃娘娘的亲侄儿,贺兰丞相膝下庶子庶女甚多,这位五郎便是由贺兰丞相的庶子贺兰长敬所生,而宓贵妃则是贺兰家族旁支的一个孤女,自入宫以来便是圣上独宠,再加上贺兰丞相在朝中的权势,贺兰一族如今可谓是煊赫过人。

    这五郎的父母贺兰长敬夫妇早年在北境意外身亡,贺兰隅由于病弱,便交由同在北境的外祖一家抚养,直至弱冠才被接回长安。

    贵妃娘娘为何平白无故要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儿安排婚事,姜映初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索性将半个身子倚靠在轿中软枕上,趁着路上的这段时间眯一会儿。

    八人抬的大轿四平八稳,轿夫个个训练有素步伐坚实。姜映初赶了一天的路疲惫不堪,竟真的在路上睡了过去,直到轿外传来声声唱礼,丫鬟银烛轻唤,她才骤然醒神,整理衣摆,从容地从轿中下来。

    跨火盆、转席,姜映初以扇掩面,步履从容,一路行至正厅,端庄的仪态看得身旁陪同的喜婆连连点头。

    新郎官据说昏睡不醒,姜映初原本还在好奇如何进行拜堂礼,侧目间便见有下人抱来了一只颈间系红绸的大公鸡。

    座上贺兰丞相的脸黑得无法令人直视,丞相夫人倒是一派雍容淡定,姜映初嘴角抽了抽收回视线,在一唱三叹的令辞中完成了这项荒唐的仪式。

    “夫人有令,因郎君身体欠佳,这撒帐礼便免了。”

    青庐内,一位衣着讲究的嬷嬷面容严肃地传达了这一消息,随后带着下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姜映初点头,待最后一个下人的身影消失,这才将扇子递给立在一旁的银烛,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下意识朝青庐内的拔步床看去。

    雕花的龙凤喜烛并排陈列在床头,绣着并蒂连理枝的帐幔静静垂落,床上躺着的身影颀长单薄,一动不动,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姜映初抬脚便要往床边走,被身后的银烛拉住了衣袖,小丫鬟颤着嗓子低声道:“姑娘还是别去看了,万一......万一人已经没了呢。”

    闻此语,姜映初睫毛微颤,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随即便见身着大红色喜服的她将丫鬟的手从臂上抚开,自己迈步往床边过去。

    姜映初在距离拔步床还有两步的距离外站定,伸手抚开遮挡视线的流苏,垂眼往床上瞧去。

    烛火昏昏,床上的人身上盖着与季节不符的棉被,颀长的身形在锦被下若隐若现。姜映初动作一顿,心底叹道:这贺兰五郎倒是生了一副好面孔。

    薄唇剑眉,鬓若刀裁,单是这么躺着,周身都仿佛笼罩了一副让人无法靠近的清贵之气。今日大婚,即便这位新郎官未曾到场,也被下人换上了大红色的中衣,此时,几缕乌发散落在绣金线的领口处,与略显苍白的颈部皮肤形成明显的色差。

    姜映初莫名觉得,这人长得有些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妖冶。

    想到此处,她探出手在榻上之人鼻翼前探了探,感受到均匀的呼吸后,不知怎的竟松了口气。

    还行,至少还活着。

    姜映初本想转头告知银烛一声,谁料到还未等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便觉那只手臂被一股力量掣住。

    下一瞬,她感觉颈部一凉,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抵在了她的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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