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那桃花枝，林霁不由得大喜过望。
她连忙低头查看，那桃花枝只有手指长，断口树芯犹自沁着浅绿，像是才从枝头折下来的，花苞却泛着不正常的白。
白无常也低头去瞧，稀奇道：“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儿得的这小截树枝，还真是福大命大！”
这桃花枝来自地府鬼门关外那棵老桃树。这树长在极阴之地，却有辟邪驱恶的本事，在凡间也称得上是件宝贝。
林霁不是没打过这桃树的主意，只是那老桃花妖脾气不好，一听要剪她的枝丫，当即坐在冥王殿外头哭喊了一天，林霁亲自出去劝都劝不住。小冥王纵横地府这么多年，向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哪受过这等魔音贯耳？她当晚就叫着黑无常给桃花妖剃了个清凉，临走还没忘一人折一根树枝辟邪。
这树枝不是凡品，四季含苞，折下后千年不谢。可如今韩琳琳身上的这一枝，花苞却褪色了一般不见半点粉嫩艳色，林霁伸指轻轻碰了碰，那花苞便碎成了齑粉。
“这花应该给她挡了不少鬼力。”林霁按着肩膀让韩琳琳盘坐起来，招呼白无常道，“你过来搭把手，我试着看能不能把剩下的鬼力从她体内抽出来。”
白无常连忙应了声好，接手扶住了韩琳琳。
林霁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截桃花枝，放在韩琳琳怀里护住她的心脉，然后也跟着盘腿坐下，一翻掌，掌心露出一小簇黑焰。
林霁的手落在了韩琳琳的背上，黑焰透过衣物钻进了身体里，韩琳琳猛然一颤，额上落下了几滴汗。
属于冥王的力量顺着血液经脉流转，原本韩琳琳体内肆虐的鬼力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不敢再动，眨眼间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白无常乃是地府鬼使，天地诸鬼间难寻对手，却对救助生人帮不上忙，只能暗自着急。他在旁边等了又等，眼见韩琳琳身上一层层的汗往外淌，整个人像是淹在水里了一样。
她身后的林霁也不好过。林霁原本就是缺了血色的苍白，眼下几乎要和墙皮一个颜色。可她皮肤白了，嘴唇却渐渐泛了红。
这副模样，竟有些妖异了！
白无常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出手阻拦。
万幸的是下一刻，林霁终于睁开了眼。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一松，黑焰湮灭在了掌心。转眼已到了晚间，风从半开的窗户里溜进了屋子，带着些饭菜的勾人香气。林霁仔细闻了闻，颇有些嫉妒：“啊，是南瓜焖肉！”
她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突然想到了餐桌上许鹤卿做好的午饭。
“估计已经凉透了。”她颇为可惜地咂了咂嘴，唇色在不知不觉间恢复成了原本的淡色。
白无常连忙上去捉住她的手腕检查了一番，发现她没事，这才放下了心，和林霁搭手把韩琳琳抱到了沙发上。
吸收鬼力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韩琳琳受鬼力侵蚀已深，又是生人，林霁只能小心再小心，倒弄得自己筋疲力尽了。
她揉了揉手腕，脸上被那女鬼自爆划破的那道伤已经结了痂，大概有些痒，她低头在肩上蹭了蹭。
白无常叹了口气，劝她：“剩下的交给我来吧，您先回去休息。”
林霁脸上难掩倦色，却摆了摆手：“韩琳琳交给你，我得先回地府一趟。”
黑色漩涡突然出现在三途河边，林霁裹着傍晚的寒气从漩涡中迈出，匆匆走进了物流处的大厅。
马上就要下班，物流处的前台早就收拾好了东西，只等着七点一到提着包就跑。他暗搓搓看着表，哪知道一抬眼就看见林霁推门而入。
前台：垮起个批脸. JPG
他迅速着拿资料遮住桌案，满脸假笑地站起身：“陛下，您怎么来了？”
林霁瞥了他一眼，捏了捏眉心：“行了，手机都没息屏，装什么？黑无常呢？”
前台伸手按灭了屏幕，没脸没皮地嘿嘿一笑：“老大在办公室，我领您过去？”
话音未落，楼梯间里传来了缓缓的脚步声，林霁扭头看去。
黑无常把西装外套“啪”一声甩到肩上，里头的白T恤上印着一个红色长发，手持长刀的少女。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林霁，眼神却微微闪躲：“啊，陛下。”
林霁眉心狠狠一跳。
西装里面好歹穿件衬衫啊混蛋！上班的正装里面怎么可以穿痛衣？！你这样还怎么有脸去管你的手下啊！
不要以为你面无表情我就看不出来你是想早退！你是物流处的处长啊！我上周开组会刚刚强调了不允许处长带头早退，你是想被扔进下三道体验人生吧狗东西！
林霁阴恻恻地磨了磨牙，从怀里掏出那一小截桃花枝，冷笑两声：“原本想来问你点问题，不过瞧你这样子，大概也不知道什么线索。我还是走吧。”
黑无常看着那一小枝桃花，眼神一动，立马站好诚恳认错：“我错了！陛下您来找我有什么事？”
林霁瞥了他一眼，越过他走进楼梯间，不耐烦地催促道：“把外套穿好，去你办公室聊。”
黑无常虽然不太靠谱，所幸他的办公室还收拾地人模狗样——最起码明面上没什么让林霁看见后心头一梗的东西。
林霁瘫在窗前的沙发上，拈着那半截没了花苞的枝子，三言两语把韩琳琳的事情跟黑无常说了。
黑无常脸色有些难看：“先前把那桃花枝送她，就是因为那天送快递时发现她家里不干净。回来之后我专门算过她的命格，不是会招惹这些东西的样子，怎么会……”
光秃秃的花枝硌上指尖，林霁低着头摆弄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黄昏时分，地府的月亮就要落下，白色雾气从九碑大地的裂缝里漫上来，笼罩着这片不祥之地。
白雾顺着半掩的窗户散进了屋里，少女消瘦的身躯被雾气悄无声息地淹没。
黑无常不知为何心里一跳，正要起身去关窗，却又猛然顿住。
他看见雾里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
黑无常忽然意识到——雾气淡了。
丝丝缕缕的白雾牵引着，从裸露的皮肤处渗进了林霁的身体里。于是雾气变得稀薄，渐渐显出了林霁的身形来。
她依旧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淡色的嘴唇有了血色。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黑无常慢慢站直了身子。他垂下头聆听着，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痛衣似乎也失去了喧嚣的颜色，和灰色的地府融为了一体。
他应当顺从地府的王。
扎根在心底的信念泛起奇异的光，他在那一瞬间听见了大地的心跳。
“韩琳琳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但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幸运。”白雾里的人说，“带上你所有的手下去人间，我要知道‘它们’的手，到底伸到了多长。”
黑无常深深鞠躬：“是，陛下。”
他没有停留的念头，即刻转身走了出去。
所以他也没有看见身后翻腾旋转的白雾，和稀薄雾色中透出来的，一缕极淡的月光。
林霁坐在原地，又缓缓低下了头。
白雾飞速旋转着涌向了她，它们像是离家多年的孩子，欢呼着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该死的！】
【该死的！你怎么敢！】
耳边传来了愤怒的吼叫声。
【不知死活的挑衅！半神之体的蝼蚁也妄想觊觎原初的力量？！】
【那就让你，成为颠覆的第一个祭品吧！】
林霁忍着心脏烧灼的疼痛，大声嘲笑起来：“原来你们到现在连一个人都还没杀死啊？也不过如此嘛。”
那声音顿了顿，恼羞成怒一样，雾气翻沸着涌向了林霁，每一缕都带着难熬的灼烫。
林霁仰靠在椅背上，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了下来。
她半睁着眼，看着自己被吞噬，被啃食，被分裂，又被组合。
天地茫茫，只有眼前一盏白色的台灯照着她的眼睛。
“滴答，滴答。”
指尖微微潮湿，血液滴落下去，在地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烧灼的痛苦似乎也变得遥远了起来。她迟缓地转过头去，意识模糊地喃喃：“好亮。”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格外安心。
好像就这样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是……好像有点饿……”她轻声说。
九碑大地巡逻的阴兵们望着开水一样沸沸扬扬的白雾，不知所措地互相对视着。
一个阴兵大着胆子用手上的长枪劈了劈那雾气，扭头道：“队长，这雾气好像就是比平时大了一些，没什么杀伤力啊。”
阴兵队长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沉思了一瞬：“找个人去报给上头，余下的，巡逻密度提高一倍，加紧防范。”
众阴兵齐齐抱拳应下：“是！”
然而在地府另一端，判官正一脸凝重地把所有人拦在物流处外。
滚滚白雾拧作一条长河从高天倾泻而下灌进了房间里，三途河畔千百年来头一次在夜晚如此清晰。
孟婆攥着烟枪，满脸焦急地瞪着判官：“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小陛下还在里头呢！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这种情况下，我们贸然闯进去只会引起反噬。”判官冷声道，侧头问赏善司，“白无常还没回来？”
赏善司握着手机缓缓摇头。
空气忽然有一丝凝滞。
准确来说，那条从九碑大地上空千里奔涌而来的雾河突然停了。
罚恶司脸上露出了一丝兴味，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哦，两边好像持平了？”
物流处顶楼的那个房间恍惚是晃了晃。
下一瞬，长河倒拔，冲天而上。
磅礴阴气爆发，整面落地窗碎成了齑粉。连站得如此之远的判官等人受到激荡都不禁连着后退了三步。
罚恶司长得矮，没在判官的防护底下，叫那一下打得岔了气，捂着胸口咳了两声。他还没把呼吸顺回来，就听见脚边“当啷”一声响——孟婆从不离手的烟枪掉了。
她顾不得捡起来，指着天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看！”
千里雾河被那一击打得倒流回溯，迅速从三途河边撤回了剩下的雾气，缩回了九碑大地处。
若不是就再眼前，打死地府众人他们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从一条雾河身上看出丧家之犬的样子。
“太暴力了！”判官僵着脸抬手推了推眼镜，“太暴力了！有损地府文明风范。”
赏善司凑过去小声问：“要不您先把脸上的笑收一收？”
“有道理。”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插了进来。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顶楼空荡荡的窗户前，半身是血的林霁搭手在额前远眺一眼，慢悠悠地笑：“哟，还挺远。”
她歪在墙边，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抹了把下巴上的血，笑眯眯地歪头问楼下那帮人：“喂，我帅不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