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晨，水面飘起一层白雾。
木浆打着圈向前划动，水面以小船为中心泛起涟漪，一点点散开，又与溪水连成一个平面。
鱼小荷慢悠悠地划着桨，视线在水面流连观察。
今天阿姑叫她到远些的地方打鱼，不想给村人说闲话。
鱼小荷今年十二岁，是个很听话的姑娘。阿姑这样说，她也就这样做了。
鱼儿经过春季繁殖和夏季生长，到了秋天，水温适宜，鱼儿长得也就更快了更肥大，所以金秋时节，除了地上的庄稼果树，水里鱼儿也能迎来大丰收。
鱼小荷观察了一圈，对这里的鱼都不太满意，不是鱼太少就是不够肥。一渔网撒下去，捕鱼者追求的效率，在半天的时间里捕到最多最好的鱼。
她又继续划桨，划着划着，她抬起袖子擦擦流到眼睛的汗水，抬头看了看天，这才发现阳光日头逐渐升高，差不多到了巳时。
再不撒网可就迟了！
鱼小荷慌乱中放下船桨拿起渔网，在船边的那一刻，看着深色的水面，她犹豫了。
这一带鱼儿着实不多，与往常捕的质量差距明显。
再看看吧，反正都迟了，要是遇到好点的地方，打了足够多鱼，就是晚些回去，阿姑也不会怎么骂她的。
鱼小荷放下网，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拿起桨划起来，这回划船的速度明显着急很多。
到了一处岔路口，河流汇聚之地的鱼儿多了起来，推挤着游来游去。
鱼小荷转忧为喜，撒下网固定好船，便心念一动上了岸。
岸上有山茶开得红火，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山茶，女儿家爱俏，鱼小荷掐一朵簪到头上，又跑到河边借着水面欣赏。
阿姑不喜她打扮，看到她这副样子必然会说她不是正经女子，是以她每次只敢在无人时偷偷打扮。
这一带人迹罕至风景秀丽，鱼小荷动了玩心，沿着这条开了花的河流溯流而上，一路上摘摘野果，抓抓野兔，十分得趣。
反正鱼儿入网也要许多时间，不急，她还能玩一会儿。
不记得走了多久，突然前面两座山峰挡住去路，两山之前有水从一人横卧宽的窄缝缓缓流出。
好大的山，山的另一边是什么呢？
鱼小荷不知道。
水是又从哪里流出来的呢？
鱼小荷过去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当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样大的山和这样窄而敦厚的水流，山川静默，水流的来处，那个偏阴暗的空间尽头，仿佛还透着些光，微暗色的石壁都像无声的召唤，勾得鱼小荷的心砰砰乱跳。
她的手按在胸前，也压不住内心的猛烈疯长的好奇和欲望。内心有一股激荡的感觉要冲出来，很想很想，在她循规蹈矩的十二年人生中，大胆一回。
心一横，鱼小荷一头扎进水里游过去。
她不是随便游的。
鱼小荷知道这里水流偏快，虽然对自己的水性自信，但是为了保险，她找来藤条系成长绳绑在腰间，另一头栓上一棵树。
游过一段偏暗的阴影，到了光亮处，她直起身子从水里出来。
这是个长而宽阔的山谷，热烈的阳光照到一边石壁上，闪耀出不同的颜色。
岸边是绿树，是小花，是成熟的红果子，和山外是一样的植被景物，但是她莫名感觉有什么不同。
鱼小荷快意地笑起来。
她爬上岸，解开绳子坐在岸边，喘气休息。看着水面波光粼粼，暖暖的阳光照到身上，说不出的畅快。
“你是谁？”
侧边突然的声音，鱼小荷支着上半身的手一抖，差点倒下去。她转头，见到一个眉眼精致的男孩拿着一柄木剑指着她。
虽然男孩拿的是看起来没什么伤害的木剑，但他的拿剑的手很稳，言辞色厉，有模有样的，像村头闲汉口中的江湖侠客，莫名让人紧张起来。
她坐正了身子，一板一眼道：“我叫鱼小荷。”
“鱼小荷？哪几个字？”男孩这样问着，握剑的手却松懈了些，不像方才那么严阵以待。
男孩放下了点戒心，鱼小荷却苦恼起来，垂下头声音很低：“……我不识字。”
男孩大概意识到他说错了话，将剑别在身后，低头不自然地岔开话题：“我叫莲子。”
鱼小荷成功被吸引过去，惊讶又好奇地问：“莲子？”
男孩点了点头：“嗯！”
鱼小荷这才注意到他的换了拿剑的姿势，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人吗？别着剑的样子都这么酷。
“你把剑收起来了诶。”
“因为我看你不像坏人。”
面对莲子示好，鱼小荷站了起来，才发现莲子矮了她一个头，大概十岁左右。
莲子头发高高束起扎了一个圆圆的小髻，用蓝布包着在脑后束起，加上中心一圈的褶痕，像个可爱的包子。黑亮的大眼睛看得出他的聪明狡黠，脸上还带着未长开的婴儿肥。
一副小书生打扮，一举一动却有江湖侠气。
小书生豪侠宽慰她说：“你不识字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不仅教你写你的名字，我还可以教你写我的名字。”
聊得熟了，鱼小荷也放下小心，大着胆子问：“莲子是你的真名吗？”她想想就觉得这名字特别：“我第一次听说有男孩子叫莲子。”
“莲子是我小名。”
“那你的大名呢？”
莲子背着剑突然神秘高深起来：“我劝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为什么？”
莲子神秘一笑：“因为按照我们谷中规定，要是知道了我的大名，为了防止泄露出去，你就要一直留在谷中啦！”
“呀！那你还是先不要告诉我你的大名好了。”
鱼小荷是这个反应，莲子忽然不太开心：“你就那么想离开？我这里可是有很多好玩的。”他想到什么，兴高采烈拉起鱼小荷的手：“走，我带你去看看。”
-
“当当当当！”
鱼小荷看着莲子依次打开两个木匣子。
“看，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莲子拿起一个玉质九连环：“这是方叔叔送我的，我玩了三天就解开了。还有这个，会动的木狗，还有这个，嵌了宝石的小剑，都是方叔叔送我的，方叔叔每年都会送我好多好玩的礼物。”
莲子高兴地说。
鱼小荷指着一个木匣子，好奇地问：“这个匣子里都是刀。”
“这些都是笛大叔送的。”莲子撇撇嘴：“笛大叔每年生辰都送刀，还都送一模一样的，款式颜色都没变过。真不知道这么无趣的他怎么和我爹爹成朋友的。”
鱼小荷听出来了：“你说的方叔叔和笛大叔都是你爹爹的朋友？”
“对。虽然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大侠，经常找我爹爹喝酒聊天，有时候还把我爹爹叫出去，但是都没有我爹爹厉害！”李莲子一脸自豪。
“你爹爹？”
“我爹爹可是最厉害的人！他的轻功剑法和内功，额，具体名字我不能说，等你成为我们谷中人再说。”
莲子一脸崇拜：“这么说吧，我爹爹，曾为折一株梅花挑战一整个门派的人，还打赢了。北境的雪域你知道不？冷到没有一个人，我爹，曾为了我娘的病，一个人跑到雪域最高的悬崖上找药材。”
“哇！”鱼小荷羡慕地说：“你爹爹真厉害，你爹很爱你娘吧？”
“那是！”莲子语气得意，想到什么，又拉着鱼小荷去另一个地方。
又一个匣子打开。
射入的光线在剑身反射出一道银白的光，剑柄雕着精致的花纹，剑身如小蛇盘旋匣中，握住剑柄一拉——
利刃破空。
软剑如银蛇弹出，白光下柔韧而又锋利的剑身晃动两下，闪耀夺目。
李莲子指着它问：“你看这是什么？”
鱼小荷稀奇地抬头看他手中的剑，剑华耀目，她不禁称赞：“哇，好漂亮的的剑啊！不过，这剑好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常年做粗活的农家女，听到的江湖故事都是村人闲聊里来的。鱼小荷虽然没见过剑，但她的感觉中，剑应该是阳刚正气，宝剑一出，就有英雄惩治邪恶救苦救难的故事。
“当然不一样，这可不是把普通的剑。”李莲子得意炫耀地说：“这可是我爹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
他表情活灵活现煞有其是：“当年我爹跑遍江湖寻来的一块软铁，亲手为我娘打造一柄独一无二的软剑，又不离不弃陪着我娘练剑。我娘这才相信我爹的心意。”
“相信？你娘原本不信你爹吗？”鱼小荷好奇地问。
李莲子神秘莫测地说：“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我娘可宝贝这柄剑了，嘴上虽然不说，每日都要拿出来擦拭，爱不释手，也就这会儿忙别的才闲置放在这里。”
鱼小荷闻言有些着急：“那这样你动了剑你娘不会生气吗？”
莲子抬头挺胸自信一笑：“没关系，我娘对我可好了。”
“李莲子！该吃饭啦！你是不是又去动我的剑了？叫你别动！那柄剑太利，不是你该碰的！”
一道拔高的女声从外面传来，与之一起来的还有女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妈呀，我娘要来了，快跑！”
李莲子拉着鱼小荷爬上凳子，再由凳子跳到桌子上，从一边的窗户钻出去。
李莲子刚跳下窗台的瞬间，房门大开，杜惜娘扫视一圈，目光落到窗台的鞋印上：“这兔崽子！”
李莲子掩护着鱼小荷到院子偏僻的角落，把鱼小荷推到一棵树后面。太阳这么大，他特意选了棵枝繁叶茂的树，他站在树边上匆忙叮嘱道：“你先在这里藏好，我一会儿就过来。”
随后李莲子转身摆出一张笑脸，向着刚好出现前面的杜惜娘谄笑：“娘啊，我这就来啦！”
杜惜娘盯着他，好像是看他，又像是看他身后。
李莲子撒娇似的抱着杜惜娘的手臂，拉着她往外走：“娘，快走吧，不是说去吃饭吗？我都等不及了。”
杜惜娘挑眉，没说话，由着他拉她走向饭厅走去。
一张方桌，三个人，桌上三菜一汤，简单温馨的家常小菜。
李莲子将碗筷撞得叮当响，大口将饭菜卷入口中，然后“啪”的一声放下碗筷：“娘，我吃饱了。”
“等等。”
李莲子转身下桌的动作一顿。
杜惜娘刚要继续说，桌下的腿被人碰了碰。
杜惜娘看向李莲花，李莲花朝她使个颜色，又转头对僵在半空的莲子温和道：“没事，你吃饱了就下去吧。”
李莲子停在半空的脚迈下去，转头乖巧地回应：“好的，爹爹。”
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似的转身关心地问候：“爹，娘，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你们记得趁热迟。”
“好。”李莲花对莲子微笑摆手：“莲子去玩吧。”
等李莲子跑出了屋子，杜惜娘瞪向李莲花：“你为什么不让我说？”
李莲花好声好气地哄道：“没看见孩子们紧张着吗？”
“那姑娘……”
“喏，”李莲花指了指面前的饭菜：“莲子都提醒我们趁热快点吃喽，我们快点吃，也不好叫人家饿着肚子啊。”
杜惜娘还有些气不顺：“那总不可能叫她一直藏着吧？”
“嗯……”李莲花点头：“你说的是个问题。”他看向她：“不如我们等一会儿，等他们放松下来再说？”
-
无人的饭厅，桌面收拾整洁，菜罩子罩着剩余的菜。
阳光静静地洒落，午后的风轻轻穿堂而过，两道小影子轻轻溜进去，不多时，擦着嘴角轻轻溜出来。
“接下来去我房间里玩吧？”李莲子对旁边的女孩子提议道。
还没等女孩子回应，身后一道女声响起。
“莲子，来客人了也不让我们见见？”
李莲子身子一抖，僵硬地转过头。
杜惜娘悠闲地从饭厅后面踱出来，旁边跟着他爹，李莲花。
“爹，娘。”李莲子干巴巴地叫了声，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法子应付接下来的情况。
杜惜娘走过来，拍了下莲子肩膀，轻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是不让你朋友来。”
“真的？”李莲子惊喜地抬头，又想起什么疑惑道：“不过您不是不愿意让外人来山谷吗？”
“那是怕有人居心不良将这里的事情说出去，这小姑娘看着就不是坏人。”杜惜娘弯腰，笑眯眯地看向一边半大的女孩子：“小姑娘，你叫什么？”
女孩子拘谨地说：“我叫鱼小荷。”
“小荷呀，很好听的名字，你是怎么来的呢？”
“我捕鱼划船，划着划着就到这里了。”
“哦~”杜惜娘轻轻点头，摸摸鱼小荷的脑袋：“小荷家住在哪里呀？能进来谷中真是缘分呢。”
红衣明艳，杜惜娘笑得温和可亲，唇边的小梨涡为她增添一分柔软亲切。鱼小荷就泡在杜惜娘柔柔的声音里，有些晕乎乎的，她晕乎乎地回答道：“我家在杏花村。”
“杏花村？好远的路呢，你一个人来的可真不容易，再回去时间晚了也不安全，不如在这里住下，我给你父母捎个信，我们明天送你回去。”
鱼小荷低下头，声音有些艰涩：“我父亲母亲不在了，是在姑姑姑父家住的。”
李莲子闻言惊诧地转头，又不敢看她低下头去。
原来鱼小荷……他还在她面前炫耀了好半天爹娘的疼爱。
杜惜娘摸小荷头的手微顿，转而继续笑说：“没关系，我们给你姑姑姑父捎信也是一样的。”
“……好。”鱼小荷有些无所适从地说道，李莲子的娘和村里很多妇人都不一样，第一次对上太好太温和的人，她不知道怎样表现才是最妥当的。
杜惜娘看出鱼小荷的局促，对这女孩子更怜惜三分，柔声道：“那么，小姑娘，跟我去换身干衣服吧，湿衣服穿着容易着凉。”
杜惜娘牵着鱼小荷去她的房间，李莲子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呆呆站在原地。
“想什么呢？臭小子。”
头上不轻不重挨了一下，李莲子转头，他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他身边。
李莲花牵着莲子的手：“你过来我们聊聊天，说说你是怎么遇到小荷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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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清风鸣蝉。
杜惜娘靠坐在床头，忽然想起白天的鱼小荷的局促瑟缩，对旁边的李莲花提议道：“你说，那姑娘姑不疼，舅不爱的，也是可怜，不如我收她作为养女吧？”
李莲花想了一下，道：“我看不必。”
“为什么？”
“你认这个养女，问过莲子了吗？你想收养女，我看应该问问莲子的意见。”
杜惜娘点头：“为了家庭和谐，是该问问莲子，不过我看莲子还挺喜欢那姑娘的呀，不然也不会把她带到家里。”
“带来也不至于就想和她当姐弟呀。”李莲花闻言劝道：“我看莲子这孩子也长大些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小孩子们的事情，你少操点心也无妨。”
“也是。”
杜惜娘收回思绪落到当下，忽地注意到一旁帐内的李莲花，澄黄的烛光散布到他如玉的面庞上，眉眼温柔带笑。
他这样一边铺床一边温和地回应她，一络乌发垂下，刚好轻轻掩在因俯身微开的中衣领口上，发尾轻轻摇晃，显出一种特别的风情。
杜惜娘忽地什么也不想了。
“李莲花，入夜了。”她提醒道。
“嗯。”李莲花轻轻应声，表示知道。
“那我们来做些夫妻晚上做的事吧！”
杜惜娘说到后面尾音难掩激动地变了调，她一下跃起，如狼似虎朝李莲花扑过去。
李莲花匆忙将人接住，手留意地护着，防止她莽撞磕伤。
垂下的床帐内传出他低低的笑声。
长空澄练，月色溶溶，纤云弄巧，未来还有很多个像今晚这样的好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