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泽听到正在含糊着喋喋不休地叙述梦境的林七枫，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他赶紧回头，看到她脸色大变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嘴里的东西也忘了咽下去。
指甲里有没洗干净的血迹，一个指甲还折断了，跟梦里一样。她惊觉，自己的脚腕还微微发疼，虽然不像梦里那么痛……也就是说，那根本不是梦！
林七枫低头看自己穿的衣服，粉红色T恤上的小狗睁着无辜的大眼在冲她笑。她冲进卧室：“我那件红色鱼尾连衣裙呢？”
“别找了。全是血。让我扔了。给你换了这件。” 卫泽站在门口，淡定地继续用毛巾擦手。
“那不是梦！我真的杀了人？那个白毛黄眼的妖怪，非说我是妖怪，要杀了我！” 林七枫嘴里抽着冷气。
卫泽面无表情：“那是个胡说八道的妖怪。你就别管他了。以后我会保护你。先继续吃早饭吧，你上班要迟到了。”
卫泽做事素来淡定。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即使整个世界反转过来，他也会淡淡一笑：“哦，是吗？” 所以，他让人感到极其靠谱，稳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赖他，依靠他。
可都杀人了，他居然还是这么不慌不忙，是不是有点反常？
林七枫被他扶着肩膀，一路推到桌边，又被摁着坐下：“继续吃饭。”
她一时有点找不到北：“哥哥，我的裙子……你给扔了，当时那妖怪要杀我……难道是你救了我？”
“你说是就是吧。” 卫泽把毛巾放回去，也坐下来，用筷子夹了一根油条。
“到底怎么回事？那个戴着兜帽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要杀我？……那个人是被谁杀的？就是那个对我图谋不轨的摄影师。真的是我杀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救的我？……”
“问题真多！给……再来个煎蛋……堵上你的嘴。总之，以后不要轻易离开小镇。我以后也不会离开家。应该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不离开小镇。林七枫不由自主地瞅了姑姑一眼——老太太正专心盯着自己的煎蛋和油条，仿佛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此。
这是姑姑林琼从她小时候就不停告诫的话：不能离开小镇，外边都是坏人。离开小镇会有危险。
怎么哥哥现在也拿这个来说事？会有什么危险？这不是吓唬小孩的话吗？还不是姑姑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出去闯荡的说辞？
她还记得九年前，姑姑曾带她去大城市洛京，那不是也离开过小镇吗？虽然那次也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但还是给她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吴子成，也是那时候认识的。谁想这家伙后来也搬到小镇，成了她的同学，还自诩为她的青梅竹马，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紧紧粘着她。
跟他做朋友她并不反对，可做其他的…… 林七枫花了好大的劲摆脱他，直到现在，她也不能完全确定，有没有彻底把他甩掉。
因为前天吴子成还在一大早托同事把四大杯奶茶送到她的办公室，大概不是想讨好她，就是因为被拒绝而怀恨想活活撑死她。
不过，除了吴子成，还有那个人……
林七枫定了定神，板起脸来：“卫泽，是你给我换的衣服？你刚说把我的那条裙子扔了。”
卫泽抬起头，神情波澜不惊，语调平静：“你觉得姑姑能帮你换吗？放心，我没看，被子盖住，什么都看不见……你就当我是个无性人好了。”
林七枫把一整捆油条砸了过去：“去你大爷的无性人！男女授受不亲，以后不准给我换衣服！”
——
办公室里人人缩在小格子里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内，一本正经地忙碌着。林七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三天前的事情，是梦也好，是现实也好，她能肯定的一点就是这几天一直没法睡好。
一闭眼，梦里不是火山爆发，就是龙卷风怒吼，吓得她胆战心惊，冒着冷汗醒过来，环顾四周好几遍，直到确认自己仍旧在舒适的家里才算完。
不过，有时也会做让人开心的梦，就是她挥舞着利剑，像在游戏里一样，把僵尸和小鬼的头一个个如切黄瓜一样干脆利落地斩下来。每每这时，她心中都会立即升起一种无比畅快的感觉。
有一次杀完后，她无意中低头一看，倒地的僵尸和鬼竟然变成了人，原来是自己杀错了。可她却毫无悔恨，心中仍是一片快意。等醒来，林七枫仔细回味，忍不住使劲捶了几下自己的头，明明杀了人还这么痛快，是不是走火入魔变成了坏人？这可是自己万万不能接受的！
从自己能记事的六岁时候起，姑姑林琼就整天耳提面命地对她唠叨：“一定要做个好人，不要做坏事。这是你爸爸妈妈要求你做到的。”
林七枫虽然被姑姑和卫泽宠得脾气急，有些娇纵，可总体上来说，绝对是个好姑娘。她会主动帮助比自己小的孩子和老人，会去猫狗救助所做义工，帮助残疾人更是不在话下。学校里有人受欺负，她也义不容辞上去帮忙。
她对自己很满意，觉得自己做到了父母和姑姑所要求的好人。好人自然配得上好运，虽然她觉得自己一直运气一般，从小失去父母，唯一的亲人弟弟也失踪了。可好歹身边有疼爱自己的姑姑和哥哥卫泽，自己绝不能失去他们。
也许以后，弟弟也会找到。到那时候生活就圆满了……不，还有一个暗暗的小心愿……如果能实现，那就是真正的满足。
一辈子都要做一个好人！不但不伤害任何人，也不能伤害任何生物。而那个白毛妖，居然说她是什么魁罡妖，还杀人如麻。真是荒唐！林七枫使劲摇头，这个世界的荒唐人，荒唐事太多！不过，也许自己以后习惯就好了。
“七枫，你累了吗？摇什么头？一起出去吃午饭？” 上次生日聚会的同事梅青敲敲她的桌子。林七枫疲惫地点点头。吃午饭，努力工作，当个尽职尽责的员工！
中午的饭有林七枫最喜欢的松鼠鱼，白灼虾，可吃起来她却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梅青轻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刚才我们聊的听到了没？下班要不要一起去？”
“去哪儿？” 她大梦初醒地问。
“市图书馆啊。没听说这两天从外市调来一个帅哥吗？在外国文学书柜那边的。不但帅，还很和气，男朋友的不二人选。隔壁人事科的小美和晓琪都去过了，你作为我们财务的美女，绝对不能示弱。”
“帅哥，帅哥能当饭吃吗？” 她用筷子戳起一个鱼块。
“当然能！秀色可餐！”
“希望你吃秀色吃个饱！我要强壮多金的。”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吴子成？他不但强壮多金，也是个白净帅哥。你不要，我可不客气了。上次他送来的果味奶茶真不错，一样一种，真够体贴的。”
“赶紧牵走。子成是个好人，单纯善良，脑子里充满了软软的棉花糖，跟两岁小孩没什么区别。我可不想跟个孩子谈恋爱。他随便跟谁在一起都行，就是别跟我！”
“好啊，七枫。那下班跟我们去图书馆看看吧。真的很帅，比你哥卫泽还好看……”
“啊，梅青，别说这句……” 旁边有人轻呼道。
可已经晚了，林七枫沉下脸，放下筷子：“哪个王八蛋比我哥还好看？我看看去！”
4 新来的图书管理员
真的几乎比卫泽还好看。几乎……
卫泽正好一米九，这个家伙稍微矮一点，但也有一米八五以上。宽肩长腿，标准的美男身材。难得的是，长得好看脾气明显还很好。
头发有点深褐色，跟他的微笑一样，软软轻轻的。眼睛漆黑，如清水中的两颗围棋子，清亮而黑白分明。
他负责借书还书，不管对于谁，他都耐心有礼，认认真真地解释。一直面带微笑，态度良好。
林七枫跟同事们远远观察着。这个新来的管理员戴着黑框眼镜，规规矩矩地穿着衬衣和长裤，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这导致了他面对借书还书的年轻女孩们的调笑，偶尔会脸红。每到这时候，他就默默低下头，不作任何回应。女孩们看他不吭声，也自觉没趣，说几句风凉话就走开了。
在林七枫看来，他外表虽然好看，可还是比不上自家大哥。不过，那种耐心而温和的态度，沉静的气质却给他添了不少分。
“目标名叫许天晨。姐妹们，上！” 梅青发出号令。林七枫不禁莞尔，跟同事向外国文学书柜走过去。
许天晨把她们借的书一本一本地用机器扫描记录，又分别摞好，递到每个人手中。他很爱干净，怕弄脏书，还特地带了一次性薄膜手套。
一个周后，林七枫来还书。许天晨扫描着书：“你喜欢看《周易》？” 他指着她还的一本《图解易经》。
“嗯，感兴趣。想了解一下。” 林七枫脸微红。要怎么跟他解释那天借书的时候，只是一时冲动，选了一本比较厚的书，以暗戳戳地向他显示自己不是浅薄之人。
其实，她回去也不是没看。书中一开始解释的八卦还能看懂：八卦，即乾、坤、离、坎、震、巽、艮、兑。
乾为天，坤为地，离为火，坎为水，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林七枫点头，原来一共八个卦象，而每个卦象是跟自然天象相对应的。
“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雷以动之，风以散之，雨以润之，日以恒之，艮以止之，兑以悦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
这个是说卦象的属性，就有点不好懂了。林七枫耐心地看着解释。书里的图画得很丑，又很简略，她快速往下翻。
后边是对于周易六十四卦，每个卦象的详细解释。天风姤、雷地豫、水泽节、山火贲、地雷复、风天小畜、火山旅、泽地萃、雷水解、山雷颐、风火家人…… 这些卦名都挺好听的，就是解释起来太复杂。
林七枫看着看着，很快就蒙周公征召，去跟老人家喝茶去了。
等她醒过来，懊恼地发现口水把书其中一页的一半都打湿了。她用纸巾擦了半天，又拿吹风机一阵猛吹，才勉强恢复原状，还有点皱巴巴的。还书的时候她心里有点惴惴的，幸好许天晨没发现。
这次图书馆人很少，周二傍晚，人都回去吃饭了，该下班的也下班了，外文馆只有他一个。林七枫离得近，仔细观察着他。
许天晨抬起头，食指推了推镜框，微笑：“你如果喜欢周易，可以借这本《周易集注》。” 他拿起身边的一本书，递给林七枫，“这是明代来知德所著，强调气、象、数的统一，考据很严密。”
“……肯定也会让我睡着得更快。” 林七枫心中想着，脸上堆笑，把书递回去，“行，那我就借这本。谢谢推荐！”
许天晨低头扫描书页，林七枫却紧紧盯着他。九年前，自己在洛京寺院里遇到的那个少年，会是他吗？
那年是卫泽第一次莫名消失，那时他刚满十八岁。后来姑姑在习惯这小子神出鬼没的怪癖后就淡定了，可第一次明显没有经验。她焦急又震惊，拉着十二岁的林七枫满街找，还报了警。
两天没见着小伙子的人影，姑姑终于沉不住气，带着林七枫搭火车去了洛京。
“那边的庄严寺是附近最大的寺庙，听说特别灵，我得去求求。这臭小子到底哪里去了？” 姑姑一边骂着，一边加快速度收拾行李。
林七枫也为这个敬爱的哥哥挂心，可听说要去洛京，又十分兴奋。毕竟，这是她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出小镇。
林七枫记得当时姑姑看着自己也犹豫了一下：“出镇没事吧？” 她一咬牙，“去不了几天，我又跟着，应该没事。”
洛京很大很热闹，车水马龙，小七枫觉得自己的眼不够用，脖子抬得生疼。
寺庙非常庄严，就连里面的和尚都比小镇古庙里的老僧人更有贵人范儿，走起路来不慌不忙，神态稳重。
姑姑仔细地对着各种菩萨挨个儿烧香礼拜，一个不漏。看那架势生怕错过哪个菩萨哪个佛，惹了他不高兴，就不让卫泽回来了。
专注于“一个不能少”地拜佛的姑姑，根本无暇顾及小七枫。七枫在寺院里到处溜达，追追院里的鸽子，敲敲殿里的木鱼，压根没看到“游人勿进” 的牌子——她溜进了僧人的住所。
白天僧人都去做功课了，僧舍里静悄悄的。林七枫转了几圈，正觉得无聊想离开，突然发觉一个房间里有人影。
里面的人正脱下僧服，换上圆领衫和牛仔裤。林七枫觉得有趣，扒着窗户，盯着看。那人低头系牛仔裤的扣子的时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跟窗外的林七枫眼对眼，看了个正着。
十八岁的少年脸立即红了。他喉结滚动，张开嘴，声音还算沉静：“你是谁？怎么进到僧舍里来了？”
林七枫一开始没觉得怎样，看对方脸红，一时也有些慌张。急忙转头往外跑。
僧舍旁正在施工，挖了一些水沟和坑洞。林七枫脚一滑，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在转动，天地移位，等清醒过来，已经趴在沟底了。
幸好沟不深，她只蹭破了一些皮，屁股和右大腿一侧摔得生疼，手掌也破了。她抬头，感觉自己变成了那只井底的青蛙，四周黄土泥的坑壁延伸着，头顶上只有一片圆圆的蓝天。
过了一会儿，圆圆的蓝天边缘露出一张脸，是那个少年：“你还好吗？”
少年的眼睛漆黑，亮晶晶的，在林七枫看来，跟那只可恶的、嘲笑青蛙的乌龟一样。
“不好！快把我拉上去！” 林七枫中气十足地喊。
“听你的声音，气力很足，你应该没事，可以撑一会儿。”
“什么？为什么要我撑一会儿？”
少年一脸无奈：“我这没绳子。两个小时以后师兄们做功课回来，他们会找绳子拉你们出来！”
林七枫听了，眼冒金星：“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这没绳子。两个小时以后师兄们……”
“好，你有种！” 林七枫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小时，熬吧。
“我陪着你。” 上边的少年柔声安慰道。
姑姑知道，要急死了。不过，她在拜佛，估计一时半会发现不了。闲着也是闲着，林七枫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少年聊了起来。
从聊天中，她得知，少年是本地人，在七八岁的时候就被父母送到寺庙修行。现在他满了十八岁，父母才让他回家。
他后天就要离开。而这几天他不用再去殿里做功课。趁其他人不在，他试着换上普通的衣服看看效果。没想到，正好让在僧舍里胡乱溜达的林七枫看到。
果然，两个多小时后，林七枫被僧人们救了上来。姑姑扑上来抱着她掉眼泪，而那个少年却没了踪影。
姑姑带着林七枫在寺庙给来客居住的客房里住了两天才走。走之前，林七枫还见过少年几次。可直到走，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只知道他的法名叫百岩。
那个百岩如果长大了，很可能就是许天晨这个模样，林七枫想道。
图书管理员扫描完书，抬头，用手抹了抹脸：“我脸上有东西？”
林七枫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刚才走神了。”
突然，她的眼睛定在他刚抹脸的手背上，他的手上有伤痕，伤口虽不大，却深深嵌入皮肤，呈现深红色，是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