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无尽头

    “我又要开始写诗了。”玛蒂尔达说,“但我不会再写愁苦和□□了。我要写房檐、树木、天空、高山。现在我是自由的了,我要开始写这一切。”

    “还有风,还有海,还有灿烂的阳光。所有这些你都可以去看去触碰。”

    玛蒂尔达顿时从广阔的生命图景中回过神,目光落在单人沙发里的露西亚身上,轻声呢喃:“露西亚姐姐……”

    “没关系,我找到了在这里的意义,它让我变得不那么害怕和空虚了。你可以把外面的诗行带给我。”

    “我肯定没有你说得好……”

    露西亚差点问出:“那你会放我走吗?”但她太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她绝对不会放自己走。且不说伊格内修斯对她有着莫大的恩情,如果不是伊格内修斯,她们的命运绝对不会相交。只要她被关在这个地方,她们就是彼此唯一的光亮,玛蒂尔达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她说:“创作并不需要一手资料,通过别人的眼睛看世界也很奇妙。更何况我们本就有着同一只眼睛。”

    玛蒂尔达的笑容如同阳光,她的声音甜甜的,羞涩地说:“我一定会把你想要的风景带回来。”

    罗兰·理查德曾经想用这只属于露西亚的这只眼睛看世界,得到想象的启发,但她从未捕捉到飞鹰的翅膀投下阴影的瞬间,无法通过她的眼睛看见非凡之物和超脱世俗的常理。因为她自始自终都是紧闭双眼的。也许是她已经活得够久,久到笔锋迟钝,墨水凝塞,只能在纸上划出难看的痕迹了,而玛蒂尔达还是个孩子。

    露西亚把自己的手稿一张张投入壁炉闪烁的火焰中,它们和玛蒂尔达给她的诗混在一起,消失于熊熊燃烧的烈火。

    看着那些纷飞的诗句和字词,玛蒂尔达也着了迷,轻声呢喃:“赤.裸的处女,会用炽热的蝴蝶照亮你的路。”

    她的声音总是轻轻的、甜甜的、软软的,仿佛轻声细语在耳边呢喃,和露西亚的迥乎不同。她的呢喃中天生有着诗人的气质,而不是作家或者演说家。

    诗和文章在燃烧中不断向上飞扬,灰烬被带出房间,在城市上空盘旋,用空灵的、再也无法被阅读的情感,摆脱一切文学理论和俗世尘埃。

    逐渐地,伊格内修斯陪伴她的时间,和她说的话,远不比玛蒂尔达多。他还是会隔三差五回来,有时是在半夜,有时是在清晨,他总是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去。最令露西亚不解的一次,是他半夜穿着制服,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回来,握着她的手说:“我刚刚梦见你变成一只鸟飞走了。”

    当然,这只是个例。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每次回来,露西亚都能闻见一股清香的肥皂水味,他也不再穿那身制服过来,也不再戴任何能够象征身份地位的东西。露西亚意识到,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难。必须承认,伊格内修斯太过了解她,他的手段温和,就像蜘蛛柔软的网一样,有他陪伴的夜晚总是温暖而令人迷醉的。

    可她始终记得乔治娅说过,传送是一个极其消耗精力的魔法。她很想提醒伊格内修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可每次他脱掉衣服站在她面前,她都能看见新的伤痕和淤青,于是又在怀疑,是不是精力不足让他不能集中了。

    等到伊格内修斯有三天假期的时候,露西亚终于忍不住说:“你能减少和我见面的次数吗?”

    “你厌倦和我待在一起了?”伊格内修斯问。

    “没有。你用传送阵的时候,没有感到疲惫吗?”

    “不,为什么这么问,我让你失望了?”

    露西亚不理会他的黄腔,解释道:“乔治娅说,传送阵很消耗精力。”

    “但我只用传送魔法,所以有足够的精力。”伊格内修斯不说这个了,“你心疼我的话,我们能再靠近些说话吗?”

    露西亚从单人沙发里走出来,靠在他身边。他摸着她有了些光泽的头发,分外高兴,“看起来一切都回到正轨了。”

    “我有了新的目标。假如我能成为谁的精神支柱也不错,这样,我自己才有存在的价值。”

    “我会让自己相信这番话。”

    “你不用让自己相信。我在说事实。”

    “那真是太好了。”

    露西亚的眼睛转过来说:“可是你身上的伤太多了,稍微注意一点吧。”

    她只是想表达对他的关心,可从那天起,无论是点着蜡烛做,还是熄灭蜡烛做,伊格内修斯再也没有脱过最里面的衣服,也不肯她触碰他的身体,自顾自用激烈的表白和爱抚将一切宣泄于她。

    在和他相处的间隙里,玛蒂尔达带回来的诗记录着从秋天到冬天的变化,第一片叶子落下,于是紧接着,树木仿佛在一天之内凋零,光秃秃的黑色树枝上结出白霜。

    “老爷委托书商送来了新书。露西亚姐姐,他特定叮嘱我先给你看这本。”玛蒂尔达在帮她整理新的书籍,于是她直接坐在地上看起那本杂志。

    《匿名来信》第一期,主办方是佩内洛普·哈托普小姐。她说,因为现在出版社相继不允许匿名投稿,所以她要建立一个允许匿名诉说故事的地方。

    露西亚和玛蒂尔达读完了整本杂志,发现F真的如愿以偿,变成了任何人,时而鲜活时而忧郁,时而痛苦时而欢乐。

    第二期杂志发行时,玛蒂尔达骄傲地翻到属于诗人F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诗句说:“露西亚姐姐,我做到了,我拿到稿费了!”

    露西亚提醒她要买个大大的蛋糕,于是她又出去了,在傍晚才提着蛋糕回来。她们俩在阁楼上跳舞,露西亚大声朗读她的诗句,又听她朗读,为她鼓掌,为她斟满牛奶,抱着她庆祝。所有F都在高歌,只有F本人再未动笔,她隐匿在人海间,消失于诺伊斯堡的森林。

    她的热情最终还是被日复一日的囚禁耗尽。大家都在尽情享受生活,可她只能羡慕地翻阅他人精彩的生活,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这座一切皆有的书屋再没有一本可供她阅读的书籍,她在囚笼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文字的囚笼具像化了,她失去阅读和写作的能力,只知道枯黄的玫瑰散发出腐朽的香气,崭新的书籍也变得难闻,爬满螨虫的粪便。

    在连散步的消遣也腻了之后,她终日瑟缩在沙发里,从天窗看着天色由暗变亮再由阳光转化为月光,直到进入睡眠或从梦中苏醒。

    最后一次看见伊格内修斯,已经是20天以前。她很想问他,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他什么时候能够释放他的囚徒。除此之外,她还担心,他是不是早已死去,如今只是在空等。

    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枯萎,玛蒂尔达终于坐不住了。她忍不住询问:“露西亚姐姐,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露西亚点点头。“我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玛蒂尔达说,“我会看着你直到睡着。”

    露西亚不由得摸摸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一次照镜子,她眼下的黑眼圈又加重了,“我让你担心了。”

    玛蒂尔达连忙摇头,牵着露西亚在床上躺下,自己则跪坐在她身边。露西亚她身上闻到一股清新的柑橘味,她终于把之前成熟的花香调换下了。在温暖的烛光下,穿着白色珊瑚绒睡袍的她就像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影子淡淡的,看起来会融化。

    她从头发上扯下一根宽发带,在露西亚震惊的目光下双手扯着发带,用灵活的舌头打了个结。

    “怎么做到的?”露西亚缓慢分析刚才她舌头的轨迹,被发带蒙住眼睛。

    “嘿嘿,这是我的一项特殊技巧。”玛蒂尔达甜甜地在她耳边笑着,但她看不见。

    “露西亚姐姐,有一天我试图从这里出发,直直地穿过城市。”

    “嗯……是因为我那时正在边走边思考,突然反应过来,我一直在走直线,于是想:为什么不一直走下去呢?”玛蒂尔达握住她的手,顺势躺下,“于是我就一直走一直走,经过一所酒馆,侍者说不买东西就不让我借道,于是我和他说我是个诗人,今天要直直穿过这个世界,他说:那更得来一杯了。于是,我买了一瓶酒,边走边喝。”

    玛蒂尔达的呼吸均匀温热,“接下来,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挡在我面前。我本想绕过它,可是今天我要走直线,所以我登上马车,踩在那些货物上跳下来。最开始,马车夫没有注意到我,在我跳下去后,他放下马鞭来追我,于是我大笑着跑啊跑。大概是跑得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我。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害怕的并不是奔跑,而是被抓住。现在,因为我是魔女,大家都追不上我。”

    “然后我爬墙,在房檐上走。我像鸟一样在房檐上,不用担心自己滑下来,一个接着一个房顶跳跃,一直到夕阳的光芒洒下来,我在房顶看日落,我感觉到……”玛蒂尔达停顿了一下,“孤独。我想要是你能陪我一起看日出日落就好了。但你是老爷的,不是我的。”

    “我……为什么不能是你的呢?你可以带着我一起飞。”露西亚喘息着说。

    “真的吗?”玛蒂尔达翻身跨坐在她身上,她把发带从眼睛上摘下。

    “你可以带我一起去。”露西亚重复道。可玛蒂尔达的眼神并不坚定,她游移不定地看着这间房屋,目光落在露西亚脚上的锁链上,“不……不行,这是对老爷的背叛。可是你……”

    她又看向露西亚湿漉漉的双眼,“我……我不知道怎么选择。你和老爷对我而言都很重要。”

    眼见着她的眼眶也开始发红,露西亚只好托着她脸的安慰,“那就不选了。”

    玛蒂尔达又把自己的头发绕在指尖,又帮露西亚把眼睛上的丝带蒙上,“但是,露西亚姐姐,老爷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用太担心。”

    她趴在露西亚胸脯前,嘴唇贴着露西亚的嘴唇,柑橘的气息侵占露西亚的鼻腔和口腔,她说话时,柔和的音调与柔软的嘴唇和露西亚相贴又离开,“露西亚姐姐……虽然我很喜欢你和老爷,但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想你在漫长的分别后被他安慰,我想要安慰你。”

    露西亚不敢说话。玛蒂尔达的嘴唇如同蜂鸟的翅膀,轻盈而有力,让花朵为之开放。她扣住玛蒂尔达的手,想到火红的蝴蝶点燃白纸,于是诗在燃烧时达到完美,让两人如同珍珠,从衣服与被褥间跳跃出来,成为其他。她们是海浪、是群山、是两尾鱼、是风、是万物。在变换的形体终于因疲劳而安分时,露西亚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们都背叛了伊格内修斯呢……”

    “我不这么认为哦。”玛蒂尔达把自己的头发和露西亚的绑在一起,“我只是在尽仆人的职责,让主子保持身心健康是很重要的事。如果老爷回来看见你不开心,就说明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轻声问:“露西亚姐姐,老爷有这么温柔吗?”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露西亚也不再避讳,“他比你更了解我的身体。”

    “居然在这里输给他了……”玛蒂尔达的语气有些失望,又把露西亚抱得更紧,“但是,你一定更喜欢我对不对?起码更喜欢我的诗。”

    露西亚没有否认。

    玛蒂尔达又说:“我听他们说起过,老爷以前的书面表达很糟糕,只会写漂亮的字,却写不出简洁的句子,直到你出现,他才真正会写信。露西亚姐姐,我好羡慕他,要是我也能做你的学生就好了,那一定非常幸福。”

    “从你说又要开始写诗的那一刻起,你已经是我的学生啦。”露西亚摸着她的左脸,看着充满希望的绿色眼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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