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我没什么朋友。

    在纱树尚未死去时,族长一家的居所几乎是我所接触的整个世界。沉默寡言,行色匆匆的父亲,苍白纤细,温柔慈爱的母亲,和一群正值年少,郁色难消的少年,在这个宽大的院落里,一切都被蒙上天边雾霾的阴沉色泽。

    “很无聊吗?”

    “……没有。”

    她抬起手,示意我挨近些。直到我将头贴在了她的膝盖上,感到腿骨和颅骨在皮肉下接触的闷响,纱树才摸着我的头发,慢慢地接上后面的话。

    “你识字吗?”

    我想起偶尔替族长抱去的卷轴:“姑且能看得懂。”

    她好像有些遗憾:“这样。”

    “算是为了我。”手指划过耳垂,轻柔地捻了捻,“找几册故事,来念给我听吧。”

    宇智波田岛亲自领我去了书房。

    “这边是忍法术帖。”他正从高处拿下一支卷轴,再指了指最深处,偏僻端立的一个架子。

    “那里放着的,就是些游志杂谈了。”

    他拍去灰尘,从中随意取出一本装订的书册,封面上笔走龙凤地写着五大国史的字样。

    陈旧的东西会散发出特有的气味。无论那是死物,还是活物,都有着特定的,垂垂老矣的艰涩气息。

    族长将它放到我的手中:“这里……你可以随意进出。”

    为什么?我本应质询他。为什么能让我获得在这种地方停留的权力?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但在那时,这眼前的所有事物,与我都隔着一层窥视的薄膜,仿佛仍蜷缩在母亲的胎内,毫不在意养分的来处……纵使它栖身于百余千岁的野蛮血腥中。

    亡者的血渗出草纸,浸没我的指尖。那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多到能溢满掌心,将这长久以来暗无天日的地板淹没,

    宇智波田岛站在书架间的昏暗中,像一个清颓的影子。

    他终究与妻子有共通的地方。具体是什么,我说不上来。或许是他们拥有着同一个姓氏,流淌着同一份血液,承担着同一双眼睛,比起夫妻,不如说是亲缘寡淡的血亲,不再是至亲至疏,反倒是至亲至离。

    自那天过去,我开始频繁出没于纱树的寝居与书房。夫人下葬后,说是住在里面也不为过。直到族长再一次找上我,把我带至一个眼覆薄纱,嶙峋消瘦的男人面前。

    “他快瞎了。”

    他快死了。

    对于这个氏族的人来说,失去双目,与失去性命也没什么两样。

    “我听说过。”田岛走到了我的身边,“泉奈的眼睛……”

    “…那或许只是意外。”

    烛光薄薄地覆在他的面上,照出瞳孔中深深的一枚烙印。

    我看着他。他却不再说话了,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眨着眼。将死之人的低喘与火星一并摇晃,钻入耳膜,拢过心跳。

    “……”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急促地痛喘一声,像是好不容易咽下喉咙里的血沫:“我是、我是……弥安。”

    “弥安。”我重复着,“宇智波弥安。”

    自他双眸之上,某种隐晦粘稠之物渐渐显形。那比我从泉奈身上见到的要怪奇、可怖得多。它低伏着身躯,盖过弥安的整张脸。

    数双圆润、不似人形的眼瞳缓慢地眨动着。

    「好恨……好恨……」

    「我好恨……」

    「杀了我的这双眼睛……冷血无情的这双眼睛……」

    ……啊啊。

    是的、便是如此的。因果报应,孽力回馈,在他不得不遵从着愚蠢的命令,取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后,得到这样的结局,也算不得有多新鲜。

    眼睛们看向了我。

    它们是黑色的,是棕色的,亦有一双闪着少见的瑰丽紫芒。

    细长黏腻的肢体有着腐败的湿气。

    「好恨、好恨。」眼睛们窃窃私语,「好痛、好痛。」

    它缓顿地,如同被小孩子玩得瘪气的皮球,融驻在离我面颊一尺的距离。

    「你的眼睛是黑色的。」

    「美丽的。」

    「生机勃勃的。」

    「我死了。」

    「他却活着。」

    越来越多的黑液从人的躯壳中涌出。我听见他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血或碎片堵在喉咙,闷而湿。眼瞳们离我那样近,睫毛一根根、扑朔地闪动。

    「摸摸我。」黑色的眼睛说,「请摸摸我。」

    「不对、不对。」棕色的眼睛反驳祂,「摸摸我,请看着我。」

    「都不是。」紫色的眼睛挤开祂们,「我是最特别的,我是最可怜的。」

    祂们一起说着:

    「我在这里。我在您的眼前。我在您的眼里。您闻上去好奇怪。好吓人。像天空中悬挂的红色火球。」

    「摸摸我,请摸摸我。」

    光滑。不……应该说是,不停蒸发,又不停分泌的黏着感。

    慢慢地、

    慢慢地。

    仿佛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收缩了瞳孔。

    又宁静地、留恋地,合拢在一起。

    「好温暖。」黑色的眼睛说。

    「好安静。」棕色的眼睛说。

    「好幸福。」紫色的眼睛说。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紧闭的眼帘中坠下。祂们蜷在我的指尖,好似被眼泪榨干所有赖以生存的力气,融化成小小的一团。

    直至消失在烛火的倒影中。

    “……”

    “…我……”

    “弥安先生,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是、…不痛了?”

    “…是的,不会再痛了。”

    “你……是你做的吗?……”

    “或许是的。”

    “你闻上去,好温暖…”

    “……”

    “可以、咳…摸摸我吗?”

    他的脸颊冰而湿。

    “……谢谢你、谢谢你。”

    宇智波弥安蜷缩在我的指尖。不断有鲜血从唇中溢出,打湿洁白的枕巾。他依旧倔强地,堪称执着地喃喃:

    “感谢您……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已经、别无……”

    “……”

    ………

    …在那之后,我常待着的地方,便成为了南贺神社。不过一月,族长领着人,搬空了好几个书架,将建筑里里外外大肆修整了一番。

    渐渐地,没有人再直呼我的姓名。他们总是在阶下,温顺地低下头,露出这具身体中脆弱而致命的一点肌肤。

    我有想过与谁交朋友。同龄的女孩子,年长的女性,安静清秀的少年,温和的男性,但无论是谁,面对我的亲近,总是惶恐多过了惊喜。看着他们的脸,一种古怪的错觉也因此在我的脑海中扎根,仿佛我已脱离了人类的躯壳,是高坐在庙堂之上,无悲无喜的慈悲神像。

    对神明的爱是敬畏的爱,是崇拜的爱,是愚昧的爱。人们询问我问题,却并不期待答案。因为上位者的话语,无论正确与错误,都会成为时代不可分割的铁律。他们看着我。用那一双双黑色的眼睛,湿润的眼睛,流血的眼睛。

    只等着我张开嘴唇,吐露哪怕一字的箴言。

    在那个时候,能真正地,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我面前的,竟还是只有族长一家的人。田岛不说话,时常像个哑巴。只是在第一次踏足这座神社的时候,用被雾水打湿声音,喃喃着:

    “对不起。”

    好半天,我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

    他低着头,在案桌的面前,鬓发上闪着春露的浅浅和光,柔软地垂下。他的睫毛,也跟着头发一起,轻轻地、柔软地垂下。

    “……你不该说这句话。”

    我看着他。我看着很多、很多的人。他们真的很相像呀。他的头发与妻子相似,他的面容与妹妹相似,他的眼瞳与孩子相似……然后呢,我们好像总是这样,肆无忌惮地杀死陌生人,那把刀兜兜转转,刺入的、却又总是爱人们的胸膛。

    你应该向那些人低头。

    向那些死在你的刀下,血淋淋的孩子们低头。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用微不足道的东西交换了暂且安稳的生活。在这个落后野蛮的时代,这是何等珍贵的事物呀……我吃的每一粒粮食,穿的每一件衣衫,都是残酷结下的果实,可它们到我面前时,早已在水中洗过百十遍,只显得纯洁无暇,透明无辜。

    “我知道。”

    宇智波田岛说:“……我知道。”

    他闭上了眼。于是、任何人都无法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了。

    斑来的次数不太多。他忙碌于学习各种各样的事务,战斗的技巧、管理的方法、灵活的头脑……然后呢,像是敛翅的小鸟一样,俯在我的膝盖上,蓬松的长发有着羽毛的柔软质地。

    “总是有那么多事情。”

    他的声音掩盖在鲜红的布料下,闷闷作响。

    “总是在打仗。”

    是啊、是啊……总是在打仗。在南贺神社重修的一月后,我参加了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集体的葬礼,淅淅沥沥的秋雨绵延不绝,打湿了泥土与家人的脸颊。安魂曲是怎样唱的?祷词是如何说的?我其实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只记得,并在这之后也常常看见。湿漉漉的黑发,湿漉漉的伤口,湿漉漉的黑眼睛。

    他们注视着我。他们说。

    祂们说。

    「我已经别无所求。」

    在那之后,我才终于、又一次与泉奈见面了。

    因为总是在打仗。开了眼之后,青涩美好的童年也随之永远地逝去。我端坐在阶上时,见过他的兄长与父亲,也能闻见那无处不在的猩红锈气。

    他站在雨幕里。远远的。

    他站在雨幕里。像个哑巴。

    那被雨水浸泡,还未成熟,清秀到纤细的少年面容,苍白得犹如自黄泉途中奔逃的幽灵。有那么一刻,我以为那是没有伤病的纱树,找回眼睛的望有……但他站在那里,他的眼睫与嘴唇带着活人才有的不安的与颤抖。于是,我迟迟地反应过来——

    那是泉奈。

    他看着我,细雨留下的残秽盘旋在他的面颊上,凝成一颗又一颗悲泣的泪水……不,他没有哭呀。只是在这雨水中,在死人们的注视下,一切都会被盖上灰色的阴影。笑容变成平静,冷淡变成麻木,血藏在土壤里,咕噜噜,冒泡。

    我看见了亡灵们活在人间的梦。

    “泉奈。”我记得我要做的事,“泉奈。”

    如果我爱他。如果我的恋情就此绽放。在被宇智波簇拥着的此刻,我是否该感到沸腾的不安呢?我不明白。我忘记了的过去只会一味的耳语: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我本就该不懂得爱,也本就该为俯瞰而迷茫。

    那么,此时此刻,我该说些什么呢?

    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在御神铃脆冷的响声中,在赤袴的巫女服变成黏湿的暗红之时,我该对你说些什么呢?

    我从主持的台上走下。

    族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少族长也没有说话,只是讶异地张了张嘴。你呢、你的睫毛上凝着一滴雨水,在抬眼的时候,不堪重负,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对不起。”

    宇智波泉奈对我说。

    又一滴雨水从他的睫毛间掉下。滚烫无比。他的眼睛里下着比这更为汹涌、更为嚎啕的水露。

    雨啊、雨啊,你何时才会停下呢?

    雨啊、雨啊,你永远都不会停歇了吗?

    “对不起。”

    他的嘴唇被洗去了血色。

    “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有某种不可被知晓的痛苦长出了新芽,急不可耐地从寄生的内脏中汲取养分。泉奈捂着脸,嘶哑的低喘却还是不断地,自那苍白的双唇中暴露:

    “对不起。”

    你做错了什么呀?

    你的错误能够被我宽恕吗?

    我要为我爱的人的伤痛而伤痛,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出哪怕一件悲伤的事。

    雨中的大家都在哭泣。

    便也认为我在呜咽吧。

    我握住他的手。比我还小一点的,冰凉的手。慢慢地,将它从泉奈的脸上拿下来。他几乎没有挣扎,透露出一种麻木又悲哀的温顺。流淌着雨水又沾满了雨水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影子。在惨淡的天光下,却扭曲到了丑陋的地步。

    我说:“……我原谅你。”

    我会原谅你。爱人是不需要代价的。爱是宽容,是仁慈,是如地狱的痛苦。作为代价,我接受这一切,把苦果吞下喉咙,品尝到它表皮下尖锐的涩意——这就足够了。

    这真的足够了。

    在这之后,在这之前。我依旧没什么朋友。

    我想要朋友。更多的,是某种是朦胧中对过往的追忆。我好像有朋友。不多、也不少。总是簇拥在我身边,不甘寂寞地叫着名字。会笑,哭的时候要多一些。非常痛。

    宇智波不可能成为我的朋友。我是作为一部分,慢慢被这个地方吞噬,纳入了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泉奈不是我的朋友。斑不是。田岛不是。死去的纱树和望有也不是。他们只是踏上了台阶,来到了我的面前——然后,再也不做什么了。

    什么也不做了。

    ……所以,我才遇到了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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