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只是秋夜，可寒意却感觉仿佛要渗进骨子里。更不用说才刚下过一场大雨，地上略微凹陷处积水成了一个小水洼。艾莉诺将身体藏在略微有些突出的屋檐下面，看着断断续续的雨丝从屋檐边缘滑落，大部分都打湿在她的礼裙上。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她怔楞地看着间隔变得越来越长的雨点。即便不是在室内，但因为也是在宅子里，她身处的这个地方只能算得上人少，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是干净的。

    但她仍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因为幸运没能喝下孟婆汤从而保留的记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公立学校的建筑大多都是外表看着光鲜，内里基本上只能称得上普通——比如脏兮兮以及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臭味的厕所。等到下雨天来临，所有的一切光鲜靓丽都一瞬间褪去了外表的花里胡哨，露出底下的本色来。

    只要雨没停，走廊的地板就一直散落着凌乱黑色的脚印，空气中也一直弥漫着雨水的腥气。那时候的雨天永远是学生们最讨厌的天气，因为这种时候一切的户外活动都会被取消，他们只能待在室内，看着雨点打在窗户上，滑出长条形的、如同什么黏腻虫子爬出的痕迹。

    只是可惜——

    那个被所有人簇拥在中央的女孩的生命戛然而止在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而后一个糅杂着华夏灵魂和白人身体的怪物在第二天诞生。被称为“前世”里发生的所有欢声笑语都仿佛是醉酒后看见的世界，中间隔着一层——她知道那边是什么，却永远触摸不到。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地上的水洼倒映出她的模样，是典型的盎格鲁人长相——如同黄金织就的头发，令人联想起翡翠的眼睛和跟童话里那位“白雪公主”如出一撤的皮肤。

    ——是往上数族谱数到人类起源，都找不出一丝华夏血统的英国人。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艾莉诺看过去，看清来者的面容后轻哼一声，转开了眼。“烁哥哥”刚要开口，眼角的余光瞥见什么，等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拔出佩剑架住袭向艾莉诺的金属冷光。

    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那是金属相交发出的清越鸣叫。

    “快走”

    他用眼神示意。

    路易斯没有留意到他的眼神，见自己的攻击被挡住，懊恼于自己应该早些出手。但也问题不大，他们总有后备计划——

    艾莉诺警惕地瞥着这个不速之客，只是犹豫了几秒便矮身躲到“烁哥哥”身后，一面注意着这人的举动一面撤退。

    眼见目标离开，路易斯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他装模作样几下仿佛是力有不支，便虚晃一下躲开这人的攻击范围，再次隐没进黑暗里。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你了，莫兰。

    路易斯在心里默念着。

    ——会是谁呢？

    担心还有第二个刺客，艾莉诺只能往宴会厅跑去。她回想了一遍可能得罪的人，发现除了那只水沟里的老鼠和某个组织的余孽以外，剩下的早就被她扒皮抽筋，一身血肉都喂进了蛇窟。

    得加快速度了，艾莉诺心想，要真是那只老鼠，那就说明她所有的“地下活动”都已经暴露。必须要赶在那只老鼠发动之前先把他给解决了。

    一路上出乎意料地没有第二个刺客，艾莉诺安抚了一下因为她焦躁的情绪有些不安的本命蛊，等到整个人被室内温暖的空气包围，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是松了口气了，可“犯罪卿”那边却闹了个没完。路易斯看着优哉游哉的莫兰，微微耸动鼻子没有闻到火药味，便知道他根本没有出手。

    “莫兰——”路易斯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这个词。

    这混蛋居然在这种要紧关头还摸鱼偷懒！

    “等、路易斯你先别生气……”面对着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路易斯，莫兰除了怂以外也不敢有其他反应，只能忙不迭从怀里取出一张只有卡片那么大的纸递过去，“不是我的错，是威廉的紧急通讯，说要暂缓行动。”

    路易斯冷着脸看完那张威廉兄长的信，怒火却没有减退，反而因为另一个缘故烧得更旺——

    “威廉兄长的重要联络，你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要不是那个华人拦了一手，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执行了原来的计划。要是威廉兄长的计划因此出了什么意外——

    “路易斯你好好想想啊，威廉在信里说了艾维沃家和华人关系存疑，也就是说他们对待华人并不是如同想象中的那样。”莫兰只能解释道，“今天宴会那个华人是见过血的，我看着他往艾维沃大小姐那个方向去的。”

    更何况，要是威廉的猜测是正确的——

    那么之前抢他们人头的家伙是谁，就已经呼之欲出了。而拥有这样的手段，他反而要担心的应该是路易斯才对。

    .

    那天晚上的宴会就这么匆忙结束——自认为得到了重要情报的艾莉诺心思早就不在和贵族小姐们的社交上，而阿尔伯特在得知威廉传来紧急重要通讯也无心应酬，只将艾莉诺送回艾维沃家在伦敦的府邸便就此告别。

    而那之后一连几天，阿尔伯特都没有再次邀请艾莉诺。乐得轻松的艾莉诺自然不会自找麻烦，便只将情报传给漕运商会之后就一直待在领地里。可谁知，关于那只老鼠的情报暂时没能查到，漕运商会的人却探听到另一个情报。

    “有人打听希尔家族？”四周都是黑雾组成的黑雾中央，立着一张八仙桌。坐在一角的艾莉诺皱起眉，脸上露出一丝焦躁和慌乱。

    如果希尔家族的“那件事”被发现——

    那恐怕作为主谋的克莱曼汀和她要被整个欧洲放逐。虽然她对这所谓的贵族身份并没有留恋，但领地里还收留着不知多少族人，在暴露之前要不要将他们转移是个必须要好好思考的问题。

    “急什么？”克莱曼汀看上去却没怎么当回事，“先查查他们到底打听希尔家族的什么事，要是能够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

    “实在不行，就把探听消息的人解决。”作为和艾维沃家两人在德国大学的学长，肖砚当然知道这两个小疯子在德国那几年干的事。当年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出手，但也做好了被人发现端倪的后手。“只是这次你们就不要再出手了，我会让漕运的人伪装成强盗入室，将苏格兰场那群人拿钱办事的家伙糊弄过去。”

    “我还是觉得是那只老鼠搞的鬼，”在两人的安抚下，艾莉诺慢慢冷静了下来。联想起前几天的刺杀，艾莉诺这样说道，“这样，我们双管齐下，你们查你们的，我和阿瑶想办法加快速度。”

    反正他们一直都在给那家伙下毒，原本打着毒入脏腑慢慢磨死他的主意，但现在看来还是不保险。

    肖砚和丁义秋无可无不可。

    那个叫作米尔沃顿的男人一直都是由擅长蛊毒的艾莉诺和克莱曼汀负责，这是她们之间的事，他们这些门外汉还是不要瞎参和了。

    等会议结束，两人从密室里走出来，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艾莉诺按了按自午后就滴水未进的胃，正犹豫着要吃什么，便听见外面传来木头相击的声音。她眼睛一亮，几步跑到窗边，双手撑着窗台将身体往外一探，看到那个每晚都会看见的身影便惊喜地说道：“是敲馄饨的来了！”

    她正要叫上克莱曼汀一起，转头却看见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艾莉诺完全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等到明月当空，光线驱散了黑暗，将他的面容显露在她们面前。

    似乎是看到她神情有异，克莱曼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等看清那个一半面容藏进阴影里的人后，她不由自主地攥紧手里的帕子，看了那个人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还没等她开口，来人便先开口自报了姓名：“前几天阿瑶让我过来帮忙，直到刚才才忙完。想去厨房问问有没有吃食，却没想到吓到您。”

    艾莉诺看了一眼克莱曼汀，却见她没有反驳这人的说辞。虽然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眼下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便开口邀请道：“我们正要下去吃馄饨，你也一起来吧。”

    这个叫“■■”的人——据他所说，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后便去世，作为混血私生子的他被带回到父亲的家族，在那时便被起了个英文名字——看着克莱曼汀，眼神里带着请求。可这眼神却把对方惹恼了。

    “看我做什么，你爱来不来。”被那声“阿瑶”弄得有些脸热的克莱曼汀一边窃喜于他的亲昵一边却又懊恼于自己明明是自寻烦恼，最可恨这个人明明面对于其他事都拥有着一双能够看透一切一样的眼睛一样，却又完全看不出自己这种纠结的心情，时不时就会做出一些令人误会的举动。

    见克莱曼汀怼了眼前这人一句，艾莉诺便将那点不对劲扔到了脑后——克莱曼汀是不喜欢成年男人不错，但眼前这人是个华人，本就占着身份的便利；更何况，克莱曼汀对他的态度对其他族人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快要饿死了。可就算是死了，钉在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这腐朽的声带喊出——

    我要馄饨加生烫肉。

    可等她讲这话说出，换来的却是克莱曼汀的笑骂：“怎地，在剧院的台上没唱够，回家了还要返场来上一出？”

    小狗觉得自己没有得到理解，她要闹情绪了。

    “叔，我要加多多的生烫肉，要是阿瑶的两倍。”一边说着，艾莉诺得意洋洋地朝克莱曼汀做了个鬼脸。

    “撑死你得了。”一眼就知道这混蛋在闹什么脾气的克莱曼汀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