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午后，黑云压城，料峭寒风从城上刮过，整座青州城一片肃杀。

    苏合驾着马车，一脸肃然地穿过人流向城门驶去。

    一刻钟前，京墨终于告诉了他自己让冥灵去送蛇鳞一事，他便急忙勒令京墨收拾行李出发。

    一旦天道司收到蛇鳞，定会派人前来询问盘查，到时候只怕京墨逃脱不了。

    他真是不明白这家伙怎么就这么擅长引火烧身。

    京墨听他一说，也是恍然大悟傻了眼，于是两人还未等冥灵回来复信，就只好匆匆启程了。

    此时车内堆满了一箱箱名贵药材，京墨被围在中间，皱着小脸对着单子一遍遍地清点着。

    “嗯，一个不少！”

    她鼓捣完后将单子收回衣袖，活动了下筋骨，便掀开车帘探出个脑袋，朝苏合说道：“喂，苏合，这天太冷了，你进来吧，换我来赶车。”

    苏合无动于衷，只是淡道：“不用。”

    京墨知他倔强，也不同他掰扯了，干脆走出来与他并齐着坐下。

    临走时，金铭姐拉着她神秘兮兮地说了一通。说这几日在她昏迷之时，苏合为了救她，没日没夜地熬制丹药，又亲自为她施针用药，旁人想帮忙都不许。还说苏合自己的伤也没来得及治，这会儿估计还是靠续命丹吊着气。最后还特地反复交代，说苏合这人从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让她之后多看着点他，别让他轻易把命熬丢了。

    之前京墨觉得苏合老戏弄她，占她便宜使唤她，如今看来他人似乎也没那么遭……

    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京墨一双眼时不时偷瞄向苏合，只见他眼下浮上一片淤青，紧抿的薄唇略显苍白，人似乎也消瘦了些。

    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那儿。

    苏合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偏头瞥了她一眼，瞧见她发丝上沾上了几根药草屑，便自然地伸手替她摘下。

    这忽如其来地亲近，苏合袖中涌出的药草香带着身体的温热，朝京墨脸上拂来。京墨心头一滞，紧接着又加速跳动起来。

    “你，你做什么？”她慌张道。

    苏合眉头微皱，将药草屑拿到她眼前：“我能做些什么？”

    京墨发觉自己的失态，一下子愈发窘迫起来，她有些扭捏地别过脸去，小声嘟哝道：“没，没什么，我以为你要拔我头发……”

    苏合失语，抿着嘴一言不发，一副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些什么的表情。

    他算是早就见识过了，这家伙脑子里尽蹦出些出人意料的荒唐想法。

    他将草屑扔掉，又回头看了眼车内，轻哂一声道：“你倒是能耐，胡金铭向来惜财如命，你竟能从她这铁公鸡身上拔下这么多毛。”

    自从京墨醒后，她与胡金铭都是一个见钱眼开，一个守财如命，竟一拍即合越聊越投契。

    连苏合都想不明白，这一个卖大力丸的江湖小混混，和一个大渊第一药材铺的老板是怎么能聊得那般志同道合相见恨晚的。一时不知道是该佩服京墨能信口开河，还是该赞赏胡金铭左右逢源。

    见他这么说自己的好姐妹，京墨瞬间又来了精神，昂起头哼声道：“我金铭姐才不是什么铁公鸡！我倒希望这些名贵药材是送我的，可这些全是她留给你的！她说你这几日只顾着救……”说到这京墨心里又忽然咯噔一下心虚起来，连声音都轻了下来，“……嗯，救人，自己一身的伤从没好好治过，她怕你这尊财神爷就这么把自己熬死了，特意嘱咐我带上这些药，连用量和煎法都写给我了。”

    面对京墨的一脸郑重，苏合却只是不以为意道：“我不用，你要便拿去吧。”

    见他这态度，京墨不禁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心中暗忖道：果然，这家伙是真不爱惜自己。有病就得治，这不是行医的常识吗？怎么到他自己这儿，就如此无所谓了呢？

    弄得好像他已经放弃了自己一样……

    京墨越想心里越堵得慌，竟自顾自生气起来。

    “不行！”她忽然叉起腰，圆瞪着眼睛看向苏合，学起他先前的神色和腔调说道：“你的命也是我救的，你最好珍惜一点！”

    苏合一愣，转过头来，这回是认真地看向了她。

    可京墨说完那句，便兀自低头在一旁碎碎叨叨起来：“你都不知道，我当时背着你从山里跑出来有多累，我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如今想想都后怕，要不是我从小就在山里跑来跑去……哎呀，你要是就这么被自己白白熬死了，我不白救你了，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吗，你这是草菅人命……”

    苏合看着京墨气鼓鼓地自顾自不停念叨着，忽然有些失神。当时她奋不顾身击碎蛇妖法阵救他时，他心中萌发的那股情感再次激荡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能像别人一样轻易丢下他？

    可是……

    可是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过去呢？

    苏合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七八岁少年的身影，他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中，被人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日复一日一碗接一碗的被灌下黑色的药汤，躺在湿冷的地板上奄奄一息像只肮脏的老鼠。

    如果薛京墨知道了他苏合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了他的肮脏不堪，是不是就能同那些人一样，轻易抛弃他了？

    心口有裂缝的声音。他如死灰的心又有了会害怕的东西。

    “喂，你有没有听我说？”京墨见他走神，一脸严肃地质问道。

    苏合沉默不语。

    方才那害怕的感觉他十分熟悉，是被封印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久不曾记起的感觉。

    如今再度出现只会让他不安。

    苏合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拼命压抑住这股会让他变软弱的情感。

    京墨虽然有些奇怪苏合为何忽然沉着脸一言不发了，但她也早习惯了这人的阴晴不定。他不搭理她，她就识趣地去忙别的了。于是京墨索性又走进车内，继续一遍遍清点起那些宝贝药材。

    两人终于到了城门口，苏合跳下车来，拿文牒与那守卫查看。

    忽然，身后响起一阵兵刃砸地的铿锵声，苏合回头一看，竟是一队人马手执长矛朝他们跑来。

    苏合心中暗叫不好，直觉这队人马与他们相干，于是赶忙收回文牒，轻盈地翻身上车赶马。

    见苏合急匆匆驱车要走，那群士卒果然大喝一声道：“快关城门！别让他们跑了！”

    苏合加紧手中动作，可马儿忽然一个受惊，尖啸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停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是一位身着青色鹤氅的男子落在了车前，正是天道司青州分衙掌事胡尚。

    胡掌事面无表情地望着苏合，朝士卒们命令道：“搜车。务必找到胡家大小姐胡金铭。”

    -

    京墨和苏合被押送进了天道司的监牢。

    他们这时才知道，当时他们前脚刚离开，胡金铭就忽然无声无息地人间蒸发了，只在药铺后院遗落了一只金钗。

    胡家老奴不敢耽误，立马报了案。而苏合他们是最后见到胡金铭的人，又在她失踪时匆匆离城，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胡家在大渊势力极大，天道司的人得到消息就立马全城搜捕。追上京墨他们后，把马车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没发现，但以防万一仍是将他们押了回来。

    天道司的地牢阴暗潮湿，处处透着霉味儿和死老鼠般的腐臭味儿。只有一缕微弱的光线从楼梯口的门缝中透下来，让人勉强辨得清互相的轮廓。

    京墨双手抱着粗壮的木栅栏，一脸担忧地看向地牢大门道：“苏合，我有些担心金铭姐。”

    苏合本在她身后靠墙坐着沉思着什么，此时略抬起头，轻声安抚京墨道：“胡家在大渊是炙手可热的名门望族，绑她的贼人应该只是贪图些赎金，不敢拿她怎么样的。你不用太担心。”

    京墨听完依旧愁眉不解：“我担心绑走他的不是什么贼人，而是那蛇妖。那妖似乎很喜欢女子的皮囊，金铭姐长得那么漂亮……”

    她说着忽然沉默了，半晌才续道：“苏合，会不会是我们连累了金铭姐？”

    苏合也沉默了。他深知在大渊还没有什么贼人敢动那位胡家大小姐半根毫毛，方才那话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京墨。

    只是他想不明白，若真是蛇妖作祟，为何掳去的不是与它有过节的他们两个，而是那无辜的胡金铭。

    还是说，掳走胡金铭嫁祸他们才是它的本意？

    可是以那蛇妖的本事，若真想报复，要想杀了他们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苏合隐隐觉得如今正在青州发生的事情并没表面上那样简单。

    这时，楼梯上的地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光线瞬间涌了进来。

    一时光芒刺眼，苏合和京墨都赶忙拿手挡住了眼睛，可还未等适应过来，那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紧接着响起一阵极轻极快的脚步声，逐渐向他们走来。

    苏合眯起眼睛，等它再度适应黑暗后，看清了来人的轮廓。

    是个身姿婀娜的少女。

    “你是谁？”苏合起身，警惕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