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铭眼里由惊转喜，她提着裙摆朝苏合快步走去，脸上笑得像朵盛开的红牡丹，声音愉悦似山泉跳动。
“苏大财神！你怎么会在这儿？什么时候到的，怎么都不打声招呼？莫不是知道我昨晚到了青州，特意来见我的？”
她连珠炮似地问出一串话后，亲昵地就要揽上苏合的胳膊。
这情景苏合似乎见怪不怪，脸上毫无波澜，只是当她玉手快要触碰到自己时，熟练地躲闪了开。
见两手又扑了空，金铭知趣地退了两步。
她和苏合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的脾气。
他这人自小便性格孤僻，从不与人来往，很少抛头露面。因此，即使两家是世交，一直到他们十三岁那年，她也只是知道苏家有这么个二公子，远远见过一两面，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只不过后来不知怎地，就听说他跟随药王秦钟离开了苏家。再次见时，他已经成了名炼药师，而她家又恰好是大渊第一药材商，这才慢慢有了些交集。
金铭折了面子，假装埋怨道：“三年没见了，你还是这么不近人情，连碰都不让人碰一下。你这样子，哪家女儿肯嫁你？当然了，除了我家那……”
“我需要制药。”见她又要喋喋不休，苏合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她。
听到这话，金铭顿时眼放精光，连眉心上的金箔花钿都泛起金光。
她拢起袖子往后微仰，瞬间拉起了谈生意时的派头，笑得一脸精明：“财神爷，这回制什么药？”
苏合神色严肃道：“黑玉膏。上次十倍的量。”
听到此处，金铭连那用上等螺钿精致描绘的眉头都动了动。她左手算盘在空中抡了一圈放在眼前，随即右手飞速拨弄了几下算盘珠子，嘴角的弧度不可抑制地更高了些。
“没问题！你不管要多少药材，我都能立马给你送来。咱们还是老规矩，药材不收费，你炼制的药，得分我一半。”
此时胡金铭心里的算盘打得比手上的还要响。
苏合炼制的黑玉膏如今市价已经炒上天了，人人皆知“一两玉膏一两金”，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当然了，市面上的货全是他们胡家流出去的，价自然也是他们炒上去的，就连这话也是他们编了传出去的。
只不过苏合不常制这药，他们胡家手上存货已经不多了。眼见着那些二道贩子拿着他们家流出去的货又把价格一遍遍炒上了新高，胡金铭每每见了也只能气得心痒痒。
“药材你何时要？”金铭目光灼灼，像盯着肥肉的猎犬，生怕猪肉长脚跑了一般。
可她话还未完，却见冥灵从门外跑了进来，朝苏合大声疾呼道：“道友！那位姑娘她不好了！”
冥灵话还未落地，苏合便神色紧张地冲了出去。
胡金铭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子，惊得满头珠翠乱晃，半天合不拢嘴：这苏合竟带着个人在身边，还是个女人？那个与人多说半句都嫌多的苏合？？
紧接着，她迎来了更大的冲击：只见苏合双手托着另一个女子，神色紧张，从她面前匆匆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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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后院，二楼客房内。
落日余晖洒满内屋，桌上凝神香笔直地向上袅袅升着，此时客房里静得只能听到苏合来回走动时衣摆的扑簌声。
胡金铭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苏合为京墨施针。
她这会儿才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倒不是没见过苏合和旁人一起出现过，毕竟他是个药师，偶尔也有些紧急状况，他也会干脆带着病人直接来铺子里救治。
只不过，她从未见过苏合脸上有过如此生动的神色。
从前即使是再病重的濒死病患，面对着再凄厉绝望的哀嚎，他总是一脸平静，不疾不徐。仿佛他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摆弄没有生命的石头。
仿佛，他对手下的生命毫不在意，也包括他自己的。
她曾见过，多年前的一次，苏合刚研制出了接骨生肌的黑玉膏，为了试验药效，他随意地一处接一处砸碎了自己的骨头。
当时的苏合让金铭有些同情，但更多的是害怕。
她一直不明白，像他这样能如此轻贱自己身体的人，为何会去做救死扶伤的医师？
可方才他抱着那女子时眼里的担忧与紧张，第一次让金铭觉得，他有了点人气儿。
她抬手托着脸颊，欣慰地看着眼前一幕。
在即将入夜时，苏合终于停了下来。连续凝神聚气施了两个时辰的针，他的脸色已经愈发苍白，脚步虚浮地走到桌椅旁，倒了碗热茶喝下。
见状，一直抱着盛着黑玉膏药材的盒子候在门外的小厮们试探地看了眼自家主子。
金铭使了个眼色，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退下去。
“送进来吧。”苏合余光瞥向门外，叫住了他们。
金铭觑眼瞧了下他，见他此时连握着茶杯的指尖都在微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要不还是先给自己治治？我看你这伤也不轻，可别半路猝死在我屋里。”
苏合放下茶杯，又兀自拿起纸笔写了起来，目不斜视道：“无妨。送进来吧。”
小厮们看一眼自家主子，又看一眼苏合，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金铭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让他们把药材送了进去。
待小厮们送完出去，她终于忍不住数落道：“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些？我真担心你这尊财神会英年早逝。”
然而苏合是充耳不闻。
他放下毛笔，将新写的药方拿到面前吹了吹，径直走向金铭：“三天后来取黑玉膏。适时再按这方子准备药浴的材料。”
金铭接过方子看了眼，刚想说什么，一抬头那房门却“啪”地一声关在了她脸上。
她吓了一跳，眨巴了下眼，忍不住朝门口小声啐了口，“呸！没良心的东西。”
胡金铭将药方子小心叠好放入了袖中，袅袅婷婷走下楼梯，正撞见后院中的佘冥灵他们。
她此时右手五指各牵出一条红线，每条红线都连着一头铜狮子，小八卦则蹲在其中一只头上闭目养神。
只见她凝神聚力，那红线汇聚灵力泛起微光，小八卦紧接着猛一睁眼，跳下地面。佘冥灵立即勾动五指，那群铜狮子竟随着她指尖操弄挪动起来，对着来回横跳的小八卦围追堵截。
“真厉害！”金铭看得呆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佘冥灵被她呼声打断，立即五指齐动将铜狮复位，而后收线入袖，小八卦也顺势跳回了她肩膀。
“是不是我打搅到你了？”金铭笑着迎了上去。
佘冥灵一脸惶恐，赶忙抱拳行礼道：“不不，是在下唐突了。胡小姐你能让我们借宿，又同意借这几只铜狮子给在下修炼，在下已经很感激了。”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总‘在下在下’的？”胡金铭打趣道。
而后她又瞥了一眼石狮子，不禁感叹道：“我是没想到你真能移动这狮子。佘姑娘修得什么功法，竟这样厉害？”
冥灵自豪地拍了拍胸脯道：“是我们鬼手门的傀儡术。鬼手门人擅长以一根红线操纵万物，且不伤其一分一毫。听说我们先辈中的翘楚不仅能操纵活物，甚至还能操纵妖兽！”
金铭听完，笑眯眯地指着小八卦问冥灵道：“那这个就是你操纵的妖兽？”
小八卦听到立即生气得朝她龇了龇牙。
“哟，小妖兽怎么生气了？”金铭呵呵笑着继续调戏小八卦，逗得后者气愤得张牙舞爪。
“小八卦不得无礼。胡小姐误会了，它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只是颇有灵气，并非是妖兽。”冥灵说着有些赧颜地挠了挠头，“在下现在还操纵不来活物，只能将将操纵些死物罢了。”
金铭等笑意歇了，执起冥灵的手，翻转过来。
果不其然，她先前就瞥见这姑娘两手每根手指上都长满了条条道道厚茧。如今仔细一看，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积成的。
她眼带鼓励道：“佘姑娘你已经很厉害了。我那铜狮子每个可都是足足的两吨重呢。”
冥灵轻轻抽回手，反复摩挲着指尖茧痕，兀自念道：“还不够。想要复兴鬼手门，便至少要做到能操作活物的地步……”
“复兴鬼手门？”见冥灵忽然深沉起来，金铭也端正了神色。
因家中生意缘故，胡金铭从小就得同江湖各路人马打交道，对些江湖轶事了解颇多。
所以她知道，几百年前妖族进攻人族的那场大战过后，除了天道司，其他所有修仙门派全都战死在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战场之上。也正是这件事，才导致了如今大渊灵根稀缺的现状。
被灭的门派中，自然也包括当时刚刚崭露头角的鬼手门。
所以之前佘冥灵说她是鬼手门掌门时，金铭只当是这侠女年轻气盛的豪言壮语，心中暗笑并未当真。
只是现在看她那伤痕累累长满老茧的手，便知道这姑娘是日复一日从未间断的修炼。她所说的并非一时大话，也不是逞一时意气，是十数年来风雨无阻的坚持。
她扶着冥灵手臂，拉她在一旁坐下，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复兴鬼手门？”
“因为在下是鬼手门的后人。”冥灵道，她眼神直率而坦荡。
“想必胡姑娘听说过七百年前的那场战争？”
金铭点了点头，冥灵于是继续说道：
“当年那场大战后，在下的一位祖辈幸存了下来。从那位祖先起，我们佘家每一代人都肩负起了复兴鬼手门的使命。只可惜我们都是平庸之辈……在下的爷爷因为没能继承灵根抱憾而死，在下的父亲整日修炼，导致指节变形，他最后连筷子也举不起了，却还是连巴掌大的石块也操纵不了。”
“如今也只有在下，还算有些天赋，终于能操纵像样的死物了。在下定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一定要将鬼手门发扬壮大起来。”
听到她这话，胡金铭心念一动。
胡家自胡父五年前去世后，支撑家业的担子就落在了当时未满十三的金铭身上，她自然是能体会冥灵的心情。
“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的。”她捏着冥灵的手，甜甜地笑着，眼里满是坚毅与肯定。
随后，金铭取出好酒，在院中与冥灵畅饮长谈。冥灵正直，金铭豪爽，两人性子上也是一拍即合，很快便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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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月上中天，阴云渐起，夜幕之下万籁俱寂。
药铺楼上客房内，苏合边为京墨施药，边守着丹炉炼制黑玉膏；楼下院中，金铭和冥灵把酒言欢，早已喝得酩酊大醉。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因此并未发觉药铺每个不起眼的昏暗角落都有黑雾在涌动。
而这黑雾很快便要蔓延至整座青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