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坊

    好饿。

    孙采薇揉着饿得发昏的头,摇摇晃晃地不知跟着步夫人走了多久,终于回了家中。

    从昨日到现在,又是躲山贼打山贼的,可是说是滴水未进。早知道,就先在巢湖想办法捞两条鱼烤来吃了得了,也不至于一回来就要面对粗糙无味的烧饼。

    果然,没有钱,在哪儿都是世纪难题。

    她和步夫人从淮阴赶路三月才到庐江,途中烧杀抢掠,遍布各地。从家中匆匆带来的钱财,亦被她们娘俩尽数用来买马换乘,躲避危险。

    记忆中步家还算有些钱财,只不过自从黄巾军爆发后,世道更是乱得没法过活,哪怕再有钱,遭了抢劫砍杀,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虽然有了住处,但身上仅剩的余钱却是无法支撑她们再吃上些好的。不过比起周边只能靠挖野菜过活的流民,能有烧饼吃也算是不错了。

    但这噎人的烧饼,实在是索然无味,到底还是现世的火锅烧烤甜品好,大学里的美食城,整整一条长街,想吃什么,应有尽有,不像这乱世。

    怎么就穿成步练师了呢?!孙采薇还是忍不住叹息抱怨,若是穿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她倒是可以直接躲进深山老林种地等终老,可偏偏是步练师。

    历史终究是已经有了既定的轨迹,她一个后世来的普通人,还妄想改变原有的历史远离孙权?

    现实就已经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十分钦佩欣赏这些历史人物,却只愿以一个观阅者的身份去看他们的一生,而不是做一人的宠妃。

    可哪怕她再抗拒,再躲藏,她却觉得自己就像一具提线木偶一样,身上似乎挂着几条无形的线,正被历史这个提线人牵着,不管她走偏了几步,都会被历史不厌其烦地一步纠错,再将她带进原有的轨迹中。

    ——孙权还是知道了她叫步练师。

    就连她的簪刀……

    怎么也在孙权手上?孙采薇扶额。

    昨晚在凤凰台,她一时沉于孙权的话中,竟忘了孙权无意识将簪刀揣进怀中的动作。

    那支发簪是她与步夫人在躲避杀掠的途中所得,孙采薇便将其改成了簪刀,顺带……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不过因条件苛刻,那两字并未刻得有多么清晰,只望孙权并未发现吧。不过就算发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毕竟,谁又知道那采薇二字是何意思。

    真是,想得头大。

    就着水胡乱吃着填饱了肚子,孙采薇索性不再想有关孙权的事,那簪刀,丢就丢了吧,现在最要紧的事,还得是赚钱一事。

    好歹还有两年的安生生活,活在当下,那便要过好当下。

    而且,没有钱,寸步难行,确是条真理。

    “阿娘,我出去看看!”孙采薇回头对着屋中喊了一声,在步夫人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时,孙采薇是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或许是舒城还未经战火侵扰的缘故,孙采薇意外发现城中竟还开了赌坊。赌坊不大,一眼就能望尽坊中景象,人却是络绎不绝,不论是富绅还是平民,都有人笑着进去哭着出来,人间百态,莫过于此。

    虽说赌钱不是个好习惯,但若是运气好,确实是来钱最快的途径,况且,她……

    正纠结想着,赌坊内却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孙采薇循声望去,十分意外地,赌坊内竟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正被赌桌旁的众人团团围着,然而每个人的面上却神色不一,精彩得很。

    “就是这野毛孩,他动了我的骰子!若不是他,我怎么可能会输得精光!?”男子面目狰狞,口吐飞沫指着人群中的孩童嘶吼叫骂。

    一个几岁的幼童,怎么可能会动得了那赌桌上的骰子?说谎也不先扯个稿子。

    孙采薇在赌坊外听得好笑。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孙采薇周围也逐渐聚集了不少路人,正对着屋内的动静指指点点,皆是不相信凭这半大点的孩童就能扰了赌桌。

    “你这输就输了,怎么就玩不起?猜错了点数却怪一个小孩,你说说哪有你这般不讲道理的人?”有人看不下去,便直言道。

    “呸!想我在这儿赢了几百场,今日却莫名输了这么一大盘,我可是亲眼看着这毛孩动了我的骰子的!否则我怎么可能会输?”

    输光了家当,却反悔不认账,栽赃给一个小孩?

    “真是火腿界有王中王,饭桶界有桶中桶,废物,也就只能欺负这么小的孩子。”孙采薇忍不住低声骂道。

    这赌坊孙采薇虽是没进去过,但在现世时还是通过许多新兴途径了解过不少,赌坊也有赌坊的规矩,哪怕这还是乱世,但人们总归是要有消遣之物,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规矩。

    那男子说他赢了几百场,偏偏这一场就输尽了所有,若说没有出老千,孙采薇总归是不信的。而出老千的话,应当是有代价的吧?

    孙采薇又看了看人群中的那小孩,大概三四岁的模样,唇红齿白,虽被这么多人围着,却不哭也不闹。他身上的衣裳纹饰倒是繁复,比之普通老百姓的粗布要精细许多,也不知是哪家富绅的小孩给落在了此处。

    “总之,若是不给个说法,今日你这毛孩可就别想回家了!”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男人的蛮不讲理,吵得孙采薇耳朵嗡嗡地响,隐约间只听得什么“这人怎么有些眼熟?”“不觉得他的模样有些像这赌坊老板的兄弟?”“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像……”“不知道吧,这人可是我们这儿的常胜将军,就没输过……”

    兄弟?这便有些微妙了。

    正想着,一声“小叔”又忽地传进了孙采薇耳中。

    约摸是和孙权年龄相近的少年,腰上佩了把剑,面容生得倒是十分俊朗,只是双唇却紧抿着,一脸严肃地穿过重重人群走到了那小孩身边,像个小大人。

    他对周围人抱拳作歉,“实在抱歉,家中小叔贪玩,并非故意搅了诸位的兴致。”

    那男子一见小孩的亲人来了,非但不放过,反而还变本加厉地靠近,恶狠狠道:“不是故意的,那就是有意的!”

    少年轻皱了眉,转瞬便明白眼前这男子态度恶劣,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二人了,于是也就没了好脸色,他冷声道:“你要如何?”

    “你说我要如何?搅了我的赌桌,害我输了几万钱,自然是赔钱!”

    “搅了你的赌桌?”少年看了眼身侧面色平静的小孩,“三四岁的孩子,能搅你赌桌?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呵,小孩又如何,只要是动了我的骰子,那就是闹事。”男子冷笑道,“若不赔钱,那就人留下,什么时候有钱了,才准离开!”

    少年微怒,右手已缓缓握上了腰中剑柄,“这般污蔑我小叔,那就莫怪了!”

    他说着,当下就抽出了剑。剑身泛着屋中烛火的光,映出周围人登时大骇的神色。若说还不清楚那孩子有没有动了赌桌,赌坊不会拿他们如何,但此刻这少年在坊中动了剑,若是毁——

    一道剑锋顿时凌厉而过,男子被二话不说就动手的少年吓得不住后退,直到后背抵上赌桌,他双目紧闭,仓皇失色大喊:“你敢杀我,你拿县府当什么?!”

    “砰——”

    男子身后的赌桌被生生劈出了道裂纹出来,只差半寸,就能劈了男子的手臂。

    “欺软怕硬。”少年收了剑,眼中嘲笑。

    “你你你你!”男子惊魂未定地伸手指着少年,一连发出了十来个“你”字,却又吐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憋了半晌,才听他忒了一口气,“你完蛋了!今日若不赔了我的钱和这赌桌,就别想走出这里半步!”

    太冲动了。

    孙采薇看得摇了摇头,这男子与那赌坊老板是兄弟,自然会有人听他的。适才那所谓的动了骰子,他却并无证据,就算要强制留人也没法服众,可此刻这少年却偏偏动了赌坊里的东西。

    果不其然,那少年被人拦住了。

    见势不对,少年身边的孩子这才指着男子开口,声音虽然稚嫩软糯,却意外地冷静,“是他作假。”

    此一言出,满座皆惊。

    “作假?”少年听了,立刻盯着男子上下打量,一点也不疑这孩子说的话。

    “小毛孩不止是手脚不干净,撒谎也很利索啊!”男子冷笑,丝毫不虚,“看来是家中父母教得不好,还得让我来管教管教!”

    “我小叔从不说假话。”少年斜睨向他。

    “都说孩童心性纯真,他说你作假,只怕不是空穴来风吧?毕竟在这赌坊里,你就很少输过,就算输了,也输不了多少,偏偏今日却轻易输光了本钱……”人群中不知是谁刻意掩着声音开了口,瞬间引得众人窃窃私语起来,“莫不是真是这孩子撞破了你那见不得人的行径……?”

    男子握紧了拳,怒目而视四周,却又找不出说话的人,“别躲在角落狗叫了,见不得我赢钱就直接说,只会躲在暗处败坏我赵四的名声?”

    “依我看这事确实有蹊跷,这么大个人还同一个小孩斤斤计较,莫不是这孩子拿走了他那作假的东西才令他这么气急?”

    “我看也是,哪有人赌钱能一直赢的,输了一场还就把家底输完了,真是奇了!”

    四周声音越来越响,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风向又瞬间倒向了少年和那小孩那边。

    赵四的眼底终于有了丝慌乱。

    “一个个的,倒是会含血喷人!”他顿时一整个横眉怒目,指骨握得嘎吱作响。下一瞬却忽地又见他诡异一笑,只听他道:“赌坊嘛,凡事都要用赌来说话,不如这样,你替你小叔赌一次?你赢,那你可以带着你小叔走,我便是承认作假也无妨,若你输,那就只用赔这赌桌的钱,也省得大家闹得难看。”

    少年听了,眉头轻皱,身旁的小孩同时扯了扯他的衣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赌。”

    赵四显然也看见了那孩子的动作,不由嘲笑道:“看看吧,又说我作假,却也不愿来赌一场,道理哪能全给你们占去了?”

    “我们不会同你赌。”少年握紧了剑,若是情势不对,他这说不过两句就要拔剑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控制不住把这赌坊劈了。

    “怕了?”赵四满面讥讽。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赵四的不对劲,这两人若真的答应了,只怕会赔个精光。

    “谁怕了?”

    说话的却不是赵四身前的少年,亦不是赌坊中人,而是……

    几人循声望去,一位绿衣少女正从赌坊外款步而来。

    看着就不太有钱的样子,定是从城南而来。赵四翻白了眼,什么便宜东西也敢来这里同他叫板?

    “我来替他们二人同你赌。”孙采薇沉声道。十来岁的模样,却偏偏在谈吐间气场大开,仿佛她天生就混迹在这赌场中。

    “就你?”赵四挑眉。

    “怎么,不乐意?若我输了,再加一万钱赔你如何?”孙采薇笑道。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惊呼声又起。这小女娃在说什么笑话,就她这么点年纪,身上的衣饰也十分普通,家中只怕连富足也算不上,怎就异想天开赌了一万钱出去?

    这外面世道又乱,一万钱可不是小数目。

    “你这女娃,身上只怕十钱也没有,到时若输了,赔不起,那可得拿人来抵债。”赵四目露精光,放肆打量起孙采薇清丽的面容。

    孙采薇却道:“我可不会输。”

    也不知是她幼时拜过财神爷还是如何,在现世中时,孙采薇在赌局上就未曾输过钱。不论是掷骰子,还是麻将、斗地主,大富翁等一切有关赌的玩意,在她手上也只有四字:逢赌必赢。

    她一般不出手,一出手便是赢个大满贯,就算是别人作假也无用。

    因此当室友打麻将输了钱时,就会求着这棵摇钱树去夺回她们失去的一切,时间久了,孙采薇还获得了个429寝限定称号:小财神爷。

    “哦?这么笃定你能赢?”赵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了。”

    “那便,你先手吧。”孙采薇笑了笑。

    赵四也不推辞,倒真重新在一旁取了新的骰子,又给众人看了,才放进了盅中。

    “真的没问题?”孙采薇身后的少年将信将疑,却还是敛了神色道:“这位姑娘,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不必涉身其中……”

    “安心好了。”孙采薇挥了挥手,打断了他,“我可是逢赌必赢,人称小财神爷。”

    见多说无用,少年叹了口气,默默在账中多记了一笔一万钱的账,“姑娘此举,议感激不尽。”

    “举手之……”孙采薇忽然顿了一下,适才是否闪过了什么词?

    他刚说他叫议什么……?

    孙采薇反应了半晌,直到赵四摇出了个两点,她才被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给吵回神。

    “才两点,这小女娃闭着眼都能赢!”

    “这赵四,平日不都是摇着五六点的,这次是东西被拿了,摇不出来了?”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不断拱火。

    不论怎么看,孙采薇都是赢定了,除非她真是运气差到极点,摇了个一出来。

    “看来这赵四赢了这么多场,今日是要一输再输了。”

    谁料那赵四却不恼,只是怪异地笑看着孙采薇。

    帮室友赌过不少的孙采薇自然清楚赵四在准备些什么小把戏,她却也不慌,摇得气定神闲,不急不缓。

    孙采薇这般漫不经心自信满满的样子,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周围人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采薇,生怕漏了什么。

    “看着吧,我可是上天眷顾的赌神。”孙采薇微勾唇角,缓缓开了赌盅。

    众人屏息凝神——

    雾散见月,刻着点数一的骰子正一动不动地摆在盅内。

    “嗐——”一时间众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一、一……?!

    孙采薇人傻了,整个人只剩风中凌乱,嘴角上挂着的笑凝固得迟迟散不去。

    她不是逢赌必赢逢挂必关吗?!怎么就失灵了?

    老天爷,你在开什么玩笑?!孙采薇双目睁圆,满脸不可置信。

    “戒骄戒躁,戒赌啊。”少年身侧的小孩踮着脚看了眼盅内骰子,缓缓开口,一副老成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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