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年的一日，破天荒的，云飘雪竟然没有在晚课上看见玄凤，那个从能走路就一直跟在后面的小影子第一次毫无缘由的没了踪迹！

    她眉头一皱，下面的弟子纷纷缩头，大师姐千好万好，就是脾气发起来太可怕了，这几年云松师傅的无情道重回正途，对这些弟子也越发管教的少了，他们的功法几乎都是云飘雪这个大师姐手把手的在教，几乎各个都被她用剑柄打过屁股，想起来都是泪。

    可仔细想起来，虽然大师姐一直不满二师兄，但唯一没被她荼毒过的，竟然也是二师兄！虽然大师姐苦练的时候二师兄大多都是在旁边站着默默的看着，且没有和小时候一样时常战胜她，但他的修为更厉害，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大师姐看他的眼神也越发挑剔，但仔细想来，从小到大，大师姐当真是从来没有对二师兄下过狠手，至多就是言语不喜！

    二师兄是个慢吞吞的性子，温和敦厚，他话很少，也很少主动说话，更少与他们这些小的弟子打交道，但有疑问问到必然轻言细语的回答，十三岁的少年如竹，清幽宁静，惹得名字里真有一个竹的修竹师太门下的女子弟们趋之若鹜，若不是碍于落剑峰剑阁十七岁的大师姐脾气爆裂，即将结丹，天资超然，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恐怕早就常驻落剑峰不走了！

    但这一次，恐怕二师兄也难逃大师姐毒手了，毕竟随着落剑峰上的弟子多了起来，大师姐越发注重弟子们的晨起晚课规矩，性格活泼跳脱的三师兄无难和四师兄无畏就常常因为睡过头以及练剑不够勤奋被她用剑气追的跟条狗一样。三师兄无难的发髻至今还缺少一半，是上次道法考试作弊被大师姐当场发现，削掉一半的，幸好他从小被打到大，经验丰富，及时一缩头，否则耳朵也会被片下来半个，死活得的去杏林峰医阁浮生小师叔哪里躺半年了。

    无难也很担心那个没什么存在感，但不讨人厌的二师兄，叹气：“不知道师姐会不会把二师兄的头发也削掉一半！”

    无畏白他一眼：“那次师姐明明想削掉的是你的耳朵，考试你竟然敢作弊，活该，累我一世清名！”

    无难白回去：“你有什么清名，就你那手破剑法，不但琵琶师姐，小绵师姐，就连沁雅峰琴阁今年新入门的那些弟子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无畏摇头：“我剑法的确是不如你，但阵法还是不错的，唯道峰法阁的法巅师叔夸我好多次了，掌门师叔也说我有天赋！”

    无难摇回头去：“你糟糕的不是剑法，而是长相，你若是有二师兄的半张脸，也足以将琵琶师姐，小绵师姐，沁雅峰那些小女生迷得死去活来了！”

    无畏于是不服气了：“我们是双胞胎，我长得难看，你就好看不到哪里去！”

    无难啐他一口：“我才没有你那些花花肠子呢，我要陪大师姐一起去仗剑天涯，我有大师姐就够了！”

    无畏嗤笑：“哪你这头发，还保的住吗！”

    无难摇头叹气：“别说我的头发了，以大师姐对二师兄平日的不喜，我怀疑二师兄这次能不能保住一双耳朵！”

    刚入门的小弟子璇玑蹦蹦跳跳的走过来，对他们可爱的一鞠躬说：“二位师兄既然如此担心二师兄，为何不去劝阻一下大师姐？”

    无难和无畏脸色大变，无难道：“我疯了吗，我头发还没长好呢！”

    无畏叹气：“你也不用太担心，二师兄就算是没了耳朵，也比我们两个好看！”

    在两个师弟捂着耳朵担心的时候，云飘雪已经一把推开了玄凤的房门。玄凤独居的小院子就在她的小院子后面，毕竟是最早入落剑峰的两个弟子，他们住的也是落剑峰最上面，离云松住处最近的那一处山脊。

    原本晚了两年入门的无难和无畏也住在这里，但过不了多久，云飘雪嫌弃他们两个成天叽叽喳喳，招猫惹狗，太过吵闹，影响自己练剑，便把他们赶到山坳里居住了，之后落剑峰陆续收入的弟子，也都结庐在山坳中，自从三年前云松闭关后，这山脊上也就他们二人比邻而居了。

    玄凤的屋子很干净，与云飘雪乱糟糟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房间不一样，非必要物件一样不多留，除了生活必需品，就是修炼用的东西，每一样都纤尘不染的放在指定的地方，整齐排列，横长竖直保持一致。

    云飘雪记得自己上次来见他这里蜡烛的长短都一样，当时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想自己若是活在这么一个极度净化的空间里，恐怕才会道心有损。

    此时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一丝光亮也没有，自从第一次败在玄凤手下之后，云飘雪也已有四年多没有到过这个房间了，但她即将结丹，早就不必借助蜡烛的光亮视物了，看见那少年紧紧的缩在床上，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一样的沉静，屋子里一丝动静都没有。

    云飘雪忽然有点紧张，她前些日子随师叔们下山除妖了，有近十日不在落剑峰，今日一回山上赶紧带着弟子们做晚课，督促他们不要偷懒，却没见到本该一直默默站在那里的他。

    在她高高扬起的剑柄之下，无难这才畏畏缩缩的告诉她，二师兄已经两日没来早课和晚课了，他们也去找过他，但山脊之上有师傅设下的阵法，非有口令不能入内，他们也上不去，师傅又一如既往的在闭关，他们本打算第三日二师兄还不来就去找掌门师叔求援的。

    云飘雪骂了一句，等我回来收拾你们，就赶紧赶上山来了，心里有些紧张，他不是那样会无故缺席的人，玄凤性格温吞，不喜多言，一板一眼的，绝不会这么不守规矩，怕是有什么不妥！如今一看，是真不妥！

    屋里静悄悄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她有些心悸，吞吞口水，喊了一声：“云玄凤！”

    少年还是静静的躺着，缩成了一团，似乎有莫大的苦楚，没有回应她。

    云飘雪又叫了一声：“云玄凤，你无碍吧！”

    少年身躯微微一震，依然没有回过头来，但这一震被云飘雪看在眼里，火一下子升了上来，她冷笑一声：“你明明醒着，为何不回答！”

    玄凤还是卷曲着身体不肯回应，云飘雪拔脚便向床边走去，听见少年吃力的说道：“师姐，我只是略感风寒，无大碍，男女授受不亲，还望停步！”

    停步！云飘雪嗤笑一声：“拔出你的剑来，自然能让我停步！”

    她用力的板着少年的肩膀，将他翻转过来：“什么男女授受不清，你一个小屁孩，我……”

    她震惊的下半句话都没了，玄凤满头大汗，两颊通红，一看就不正常，更可怕的，他的瞳孔竟是金色的，正诡异的发着金光，且这金色的光芒并不只从他的眼睛，而在整个皮肤下都隐隐折射，仿佛马上就要冲破他的身躯直射出来。

    少年见她这副震惊的模样，挣脱她的手，急速后退，将自己缩在床铺角落里，尽力的缩成一团，声音也是嘶哑不已：“师姐，你不要看，不要看……”

    云飘雪一片茫然，他这显然不是病，难道是中了咒术？不管是什么，总是不妥，她抬脚便道：“你别慌，我去找我爹来！”

    “不要！”

    玄凤从角落里冲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云飘雪下意识的哎了一声，他的手好烫，如一块洛铁一样压在她的皮肤上。玄凤立刻松手，又缩回那个角落里，将自己紧紧的缩成一团，还是嘶哑的声音：“不要去找师傅，师姐，求你了，我会好起来的，你谁也不要告诉，谁也不要告诉好吗！”

    云飘雪火气瞬间起来了，疾声道：“你怕什么，若是有人害你，我护不住你，阿爹也会护住你，还有掌门师叔呢，我们青城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门派，你身为青城弟子，有何畏惧！”

    “无人害我！”

    玄凤嘶哑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她，云飘雪一愣，无人害他，这般模样，将心比心，她叹了口气：“你莫不是为了超过我，走火入魔了？这般心急？”

    “也非走火入魔！”

    玄凤知道她的脾气，给她知道了，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每次发作都尽力躲着她，只是这一次自己没能支撑得住，让她知道了，只怕她以后会厌弃自己的吧，甚至，会拔剑相向！也罢，自己因她而得以生存，最后死在她的剑下，也算不枉！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但你的样子，傻子都知道不正常！别把我当傻子糊弄！”云飘雪又担心又着急，再也按奈不住脾气，一下子炸了：“你若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利索点告诉我，让我想想怎么帮你才是，哼哼唧唧的，烦死人了！”

    玄凤苦笑抬头看她，慢吞吞的说：“师姐，若我是妖，你还会帮我吗？”

    师姐，若我是妖，你还会帮我吗？

    云飘雪茫然了，她跑去问掌门师叔，人与妖能和平共处吗？

    掌门师叔很是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还是平静的回答了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修行之人与天争斗，不懈努力，是为了个人修为，更是为了天下苍生，妖族天生就带修为，普通人类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若我们不能拔剑而起，护卫他们，这天下就要变成妖族的狩猎场啊！”

    修竹师太如一柄秀竹，辽辽天地间，遗世独立，坚定的道：“妖族自娘胎里就自带妖力，修行比我们容易许多，我们与他们抗衡，与天争锋，本就不易，但我青城弟子，一代又一代，从未言悔，愿以己一生，捍卫大道，斩尽天下妖魔！”

    云飘雪翻个白眼，这两口号喊的响亮，话也说的漂亮，但说了和不说有何区别，所幸浮生小师叔分析的细致许多。

    他说：“人与妖不同道，人有人的道，妖有妖的道，如同我们不会在意蜉蝣一样，大多数人类在妖的眼里，亦如蜉蝣一般，你会为踩死路边一只小虫而伤怀吗，妖亦不会为人的死而有任何感觉的。在妖的世界里，他们不认为伤害人类是作恶，但我们是人，保护同类，斩妖除魔，才是我们的道！虽然很难，但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而无悔！”

    她那重入无情道老爹，则垂着一张脸，哼了一声：“真是越学越回去了，这还需要我与你讲道理，我看你最近真是道心不稳，罚你在藏经阁抄书十日，十日之内，不许动剑！”

    以往这姑娘听到十日不能动剑，必然会发脾气甚至满地打滚，但这日只是不发一言转身就走，倒是让云松诧异了一番，难道是偷偷在暗地里放大招，赶紧让人去叫自己那个老实的二徒弟去看着她，传令的童子匆匆去了，又匆匆回来，说二师兄见过大师姐之后，就闭关了！

    云飘雪坐在藏书阁里，一阵阵发蒙，师叔们说的都没错，妖与人要和平相处，恐怕是有一定的难度！但二师弟从小就长在青城山上，从未作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看他那样子，也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意思，就因为他是妖，就要对他赶尽杀绝吗？

    云松这些年一直忙着弥补道心，落剑峰的诸多事务都是云飘雪在管理，她也明白，落剑峰二弟子一旦被揭露是妖，纵然掌门师叔再慈悲心肠，没有强行指认他是妖族内奸，没有给他扣顶帽子处心积虑混入青城不轨，自己老爹不杀他，师叔们肯放过他，弟子们亦不落井下石他，便是为了门派的脸面，也必然会将他赶下青城！他一个孤儿，从小在青城长大，能去哪里呢？难不成从此以后当真沦落成妖！

    —— 那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温顺沉默的少年一去不返，多年后一只牛头马面与自己偶然相遇，忽然口吐人言，师姐！

    云飘雪被自己想象的这个画面一阵恶寒，去他的！她又暴躁起来，长剑她爹不让带进藏经阁，拔出断刃来往书桌上一插！那么麻烦干嘛，她云飘雪有她自己的道，有罪的妖一个都不要放过，没罪的，便不该无辜枉死！

    无论是人还是妖都应该为他们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但玄凤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付出代价，总不能因为他未来有作恶的可能就早早将他斩落，在她云飘雪的世界里，没有这样无稽的道理！

    想明白了，她开始找书，玄凤是妖，现在这个状况，不知道是修行出了岔子，还是妖的本性在作祟，但显然，现在无论是博文多学的浮生师叔，还是慈悲心肠的掌门师叔都帮不了自己，她爹将她关进藏书阁正好，虽然她真的不喜欢读那些死板的书，但希望能够从这里面找到玄凤会那么奇怪的原因，只是这时间啊，当真不够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