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宅后山，竹林小轩。

    舞了一通长剑后，楚原接过管家递来的锦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提着长剑进来后，楚原一眼便见到谢轻舟

    可见在此等候多时了。

    楚原眉毛一挑，将剑顺手扔给管家。他转身笑呵呵由着谢轻舟给他披上外裳，这才问道：“最近不是和容儿他们一起，忙着处理苏杭水贼的事情吗？怎么有空想起来看看外祖父？”

    谢轻舟不由得干笑一声，跟在楚原身后坐下，“外祖父明鉴，临帆自然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来见您。只是追贼之事实在繁琐，虽说前事已了，贼首伏诛，但这后浪却此起彼伏、欲再生事。”

    楚原听懂了谢轻舟话里的意思，想到前两次谢轻舟的伤势从何而来，连连冷笑。

    楚原讽道：“那些人呐，就是不安分。泼天的权势放到他们手里，想的不是如何滋养百姓，而是如何奢靡享受，为自己牟取更大的利益。”

    接着，楚原话锋一转，不免担忧起了谢轻舟的处境，“你方才说后浪，莫非公主传来消息——”

    谢轻舟摇头，“是礼部林大人的信。”

    他将林澈收到的消息一一告知了楚原，尤其强调了贺兰梨花省亲之后却不立即返回长安，而是转道苏城，特意来寻自己一事。

    楚原知道韩国夫人的名头，他深知个中厉害，听后亦皱起了眉头。

    “郡主来意如此明显，你们是作何打算的？”

    这时，谢轻舟不慌不忙地提起茶壶，将楚原面前的茶杯蓄满。

    迎上自家外祖父看过来的充满莫名其妙的目光，谢轻舟眼中竟生出些腼腆。

    楚原顿时心道奇了，哼笑一声，端起茶盏幽幽看着谢轻舟，狐疑道：“你这是——”

    “不瞒外祖父，临帆心中确有一计。”

    他此来就是想求得外祖父的帮助，自然没有什么好瞒的。于是，谢轻舟将想法一五一十坦白地告知面前的老人。

    “贺兰氏此来无外乎是看上了与谢家的婚事。可螽宁公主已然嫁给长兄，谢家一门上下忠心可鉴。若再来一个贺兰氏，圣人看在韩国夫人的面子上，定不会有任何意见，可皇后那边却说不准。孙儿恐怕此回一朝不慎，多年经营付之东流……”

    若是因为一桩突如其来的婚事耽误了多年追查的案子，还有谢家努力维持的在皇后跟前的地位，的确可惜。

    楚原顺着他的话点头，低头喝了一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谢轻舟一字一字回道：“我想成婚。”

    “咳——”楚原暗自庆幸这口茶水吞得早，否则自己定会呛个够。

    “外祖父——”

    楚原挥开他伸过来的手，一番激动下来，连带着他脸上的胡子也一抽一抽的。

    “半月前你还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拒绝，说什么“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怎么那个劳什子郡主一来，你就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楚原看着谢轻舟，一脸不敢置信。

    他是很高兴看到外孙成婚，可不是那一辈子的终身大事当儿戏！

    这时，谢轻舟起身郑重朝楚原作揖，目光无比认真，“成婚一事，是退敌之计，也是临帆心中所愿。还望外祖父替孙儿做主，成全孙儿如今这把年纪，终于也能娶上一个妻子。”

    谢轻舟说着，嘴角不自觉上扬，似乎花轿红烛已然近在眼前。

    他一口一个“孙儿”成全的，楚原被他唤得心头一软，到底成婚是喜事，他的面上不免露出些欣慰之色。

    “那你想娶的是哪家千金？后院宅子里头，我已让管家早早将你成婚所用的一应东西备下，只等我上门见过对方的父母，便可将你这婚事敲定……”

    楚原兴致勃勃地说着，却听不见面前的谢轻舟有丝毫动静，定睛一看，却见他眉头紧锁，冲淡了方才还为成婚而生出的喜色。

    果然，谢轻舟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楚原心里突地生出一团火来，忽然想到了什么，音量也拔高了不少，“莫非那女子不愿意？”

    谢轻舟摇头，想到孟韵娘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心中忽然生出“道阻且长、行路多艰”之感。

    眼见自家外祖父脸色愈发难看，谢轻舟只得在他未发作之前，将自己与孟韵的约定以及之后的打算和盘托出。

    “她眼下还并不喜欢我……但是凑巧遇上了贺兰氏这个麻烦，孙儿也是走投无路，只得想出此计。原本孟韵娘只是孙儿心头的一番执念，奈何天公非要作美，孙儿实在不想放过良机。”

    谢轻舟说的委婉，楚原却是听得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他这外孙是想弄假成真，先斩后奏呀！自己怎么从前没有发现，这小子会玩儿这些东西！

    不待楚原细想，谢轻舟又恳请道：“外祖父一向通情达理，待人接物游刃有余。万般诸事临帆都能解决，唯有韵娘父母那边……只有靠外祖父你替我上门说说情了。”

    “这……其实也不难办。”

    楚原心里其实并不抗拒谢轻舟要娶孟韵娘。但想到孟韵娘才刚和离的身份，他还是犹豫了一瞬，但很果断又答应。

    他这外孙随他，楚家祖辈的眼光都好，就像当年他看上谢轻舟的外祖母……

    “咳咳咳——”楚原尴尬地咳嗽了一两声，端起杯子遮掩自己的脸。

    谢轻舟以为楚原喝水呛着了，忙上前给他顺气，楚原又一把推开。

    “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上门去见亲家？郡主不日便到苏城，还要留些时间过礼才行。”

    出乎楚原的意料，谢轻舟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道：“此事不急，眼下还需要一个时机。外祖父明鉴，我既有心迎娶韵娘，贺兰氏便是关乎成婚与否的重要人物。这场戏缺了她，回了长安或许还会有些麻烦。”

    楚原摸了摸胡子，点头同意了他的话，“你已有分寸，外祖父自然毫无二话。”

    话一说完，谢轻舟便坐也不坐了，不到半柱香想时间便起身告辞。

    “既如此，孙儿便不打扰外祖父了。郡主莅临苏城，我还要回衙署安排，好好欢迎一番。”

    楚原知道拦不住他，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谢轻舟笑眯眯离去，直到门口一张笑脸都未落下。

    他前脚走，管家后脚便进来，一边给楚原系上衣带，一边笑道：“今天可是个好日子，难得看到小郎君如此高兴。”

    楚原也跟着笑了两声，忍不住啐道：“他那是大尾巴狼叼到了兔子，心里美着呢！”

    管家不明所以，又听楚原吩咐道：“库房里堆着的那些东西，凡是成婚要用上的，统统拿出来准备着，咱们家也快要办喜事了。”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恭贺道：“原来是小郎君喜事将近！怪不得！只等小郎君的婚事一定下来，您也尽可放心了。”

    楚原一听此话，却冷笑一声，幽幽道““希望那小子自求多福。”

    **

    衙署。

    檐下挂着橘黄色的灯笼，冬日的风带着凛冽之意，幽幽吹进了衙署热闹的厅堂之中。

    楚容感受到后颈的微微凉意，待孟韵进来，连忙起身去关上屋门。

    林澈一面热情地招呼她坐下，一面探头去看门口。

    “这谢临帆怎么还不来，公务要紧，吃饭也是人生大事不是？”

    楚容呵呵一笑，立即回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到用膳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

    林澈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然后朝着孟韵尴尬一笑，“孟娘子别见怪，她就是这般爱欺负人。”

    “我可是只对你才这样——对吧，韵娘？”说着，楚容恨恨地掐了林澈手臂，疼得他脸色当即一变。

    面对林澈这样一个自来熟性子的人，孟韵自然是站在楚容这边，认真地点了点头。

    林澈当即一副受伤的表情看着两人。不等他说话，忽然门上一动。

    原来是谢轻舟处理完公务，正开门进来。

    见他进屋，孟韵立即起身迎他，“大人来了。”

    谢轻舟朝她和煦一笑，接着毫不避嫌，忽然抬起双手，直接将她重新按回凳子上。

    与此同时，他在她身后小声说了句“这里不用行礼，随便些”。

    声若几若蚊蝇。

    孟韵心头一跳，迅速看了一眼身旁的楚容和林澈，二人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一大桌菜上，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举动。

    林澈这时抬起头来，拿起温好的酒给谢轻舟满上，故作遗憾道：“谢临帆啊谢临帆，孟娘子这手艺如此好，你怎么都不跟我们说说，瞧瞧做了一大桌子菜，叫我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谢轻舟听后嘴角一弯，眉眼含笑看着林澈，“不好意思的话，你可以不吃。”

    “噗、”楚容捂嘴差点笑出了声，好在她赶紧也给孟韵倒了一杯酒，说道：“韵娘既然来了衙署，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不要那么拘束，习惯一些。这里有我罩着，没人敢欺负你。”

    孟韵含笑应了一声“好”，接着端起酒一饮而尽。谢轻舟看了孟韵一眼，紧随其后，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颇有些妇唱夫随的意味。

    林澈楚容看向谢轻舟，眼里均是打趣。

    孟韵倒没去注意到这些眉眼官司，自斟了一杯酒，发自肺腑道：“二位大人、容娘子，咱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诸位曾多次向我伸以援手，往后若有用到韵娘的地方，我一定绝无二话。”

    “孟娘子豪爽！”林澈第一个喝彩，跟着起身道：“来，林澈敬娘子一杯！”

    语毕，孟韵端着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辛辣，她极少喝这些，此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谢轻舟抬眉给了林澈一个眼色，后者乖乖拿起筷子挑菜。接着他将孟韵手里的杯子夺过来放下，说了一句“酒喝多了伤身”。

    孟韵仍由他拿过手里的杯子，手指无意识合拢，却只握住自己的指节。

    她酒量不算好，酒劲儿一上来，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烦躁之意。

    谢轻舟屡次的关心和照顾让她觉得已经逾越了所谓的“知己”之情。可她偏偏找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

    他做的事，有时在知己的范围内，有时却又暧昧地令她胆战心惊。

    鬼使神差偏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谢轻舟，孟韵似乎想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惜，什么也没有。

    谢轻舟坐在她身旁，自然能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毫无顾忌地看回去，正好落入一双晶亮的眸子里。

    四目相对，众目睽睽之下，自然要有一个人先躲开。

    那个人毫无意外就是孟韵。

    若说方才还有些遗憾，那么她的心里在这一刻只闪过一个念头——谢轻舟真是好看，怪不得那个郡主对他念念不忘。

    楚容正吃得高兴，见孟韵一个劲低着头，嘴里含糊着将筷子塞到孟韵手里，催促道：“吃呀吃呀，菜唔、快凉了。”

    孟韵诺诺接过，谢轻舟亦收回了目光。

    **

    几人用膳完毕，楚容林澈已经率先各自回了屋中。

    早先为了方便楚容住进来，谢轻舟原先住的院子被隔成了两半，正好四个屋子，每人一间。

    谢楼和青幺一人拎着一个灯笼跟着，谢轻舟和孟韵一前一后，不近不远地走着。

    因为方才席间那一眼，孟韵醒神后心中懊恼，正好谢轻舟不说话，她便也不主动找话谈。

    最好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各自回屋。

    谢轻舟正前面走着，忽然一下停住，孟韵老神在在，猝不及防撞上了他的后背。

    “嘶……”孟韵捂着额头小声抽气.。

    谢轻舟一下握住孟韵手腕，“撞疼你了？”

    铜墙铁壁一般的肌肉撞得她额头鼻尖一紧，待她反应过来后立即后退三步，手也慌张从谢轻舟手里抽出。

    落空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到胸膛，谢轻舟掩住眼里的失落，顿顿地收回了手。

    孟韵双眉紧簇，欠身道：“对不起大人、是我方才没看路，这才撞上了您。”

    谢轻舟握拳抵在唇间，沉声道：“不碍事。”

    眼看着院子就在眼前，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谢轻舟拿过谢楼手里的灯笼，不由分说塞到孟韵手中，叮嘱道：“你早些休息，入冬之后寒气渐重，你要多注意身子。”

    孟韵听着这样关心的话，握住灯笼的手蓦然攥紧。

    她客气回道：“多谢大人提醒。您交代的事情，韵娘不会忘的。”

    一句话，将二人的距离又推远了一些。

    他明明是想关心她，她明明应该听得懂。

    只听谢轻舟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愈发低沉：“你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