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定要离开东京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时常感觉自己是在苍白的梦中孤独穿行，没有前进的方向，只有密集磅礴的水汽涌灌进每一条街巷，冲散掉东京已经被锐化的轮廓，现实与梦境随即交错杂糅，混乱陌生的气息将我包裹，好像永远也找不到出路。
于是在那些雾气滂沱的时日里，我行事愈发无拘无束，而凉薄青春也就此跳起微弱的脉搏。
1.
白日与夜晚交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天际逃逸出一抹暗紫色的霞光，慌不择路地挤进狭窄的门缝，顺着书桌上堆叠的各种教辅资料攀爬，留下一路曲折阴影，但在要到达最后一排时终于力竭，只来得及在少女腰际裸露出的一小片莹白处烙上光的印记，却吝啬地不愿意垂青抵在课桌上的、少女身侧的那双手。
模糊的人影错叠，双手撑在你身侧的高大少年几乎将你笼进他的怀里，但始终与你保持着一个不越雷池的距离，空空荡荡地都可以再塞进一个人。
他低垂着头看向你，眼里满是纵容的柔和，唇角却是挂着一个尽在掌握中的笑，似乎笃定你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像是受不了他无意的挑衅，你猛地将绕在手里的领带向后一扯，少年胸有成竹的表情一下子崩盘，不受控地向你倒来，却在撞上你的唇畔的瞬间偏过了头，僵直地微微向后仰着，绷紧了领带。
下巴搭上他的肩膀，胜券在握的笑容转移到你的脸上，看着他耳畔在模糊混沌的暗里仍清晰可见的红晕，你短促地模仿游戏成功的音调哼了几声，显而易见的愉悦。
还未等你开口发表一些欺男霸女的言论，少年暧昧温热的呼吸就在抵近的距离里滑落在你耳垂上，不可控的痒意从脊背处攀爬到你的脖颈，让你不禁轻微发颤。
随着一声叹息，你手中绷直的领带松了一松，是他终于放弃了抵抗向你靠近一些，虚虚揽住你的腰侧，在暗紫色的印记消失前理好你凌乱的衬衫下摆，然后用宽大的手掌代替了它，让你彻底落进了他怀里。
“冷了？”换成他压上你的肩膀，懒洋洋地发问。
热意从他的脖颈、手臂、前胸陆陆续续地向你渡来，在仍旧春寒料峭的三月里给予你少年人的炙热温暖，你却不做理会，团绕着他已经皱巴巴的校服领带，抱怨说：
“小黑，你心跳好吵。”
圈住你的黑尾铁朗有明显的僵硬了一瞬，下一秒却是将自己的领带从你的魔爪下解放，捉住你的手指抵达他的心口，轻微按压，圆币形的纽扣就吻上了你的指尖。
“小河神，不要玩领带了，三月了，你应该问我要这个。”
呼吸可闻的距离里，目光灼灼的少年此刻正望向你的眼睛，晦暗的夜色中，他软和的神情和不良少年般的外表天差地别，只是不知道他的唇瓣是不是也是软和的。
早已色迷心窍的你定定地注视着他，心随意动地吻了上去。
温热唇齿相依，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充盈你的鼻腔，实践证明了运动系少年的唇也是软的。
得出了结论，你要把这个吻定义为一触即分，只是刚要撤离，黑尾铁朗却衔制住你的下巴，轻轻咬了下你的下唇做惩罚般，喑哑着嗓子说：“别跑。”
随后湿热的吻就铺天盖地而来，舌尖勾缠间，你逐渐泄了力气，彻底软在他的怀里。
口袋里的手机在此时轻微震动了一下，荧亮的屏幕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在黑暗里格外醒目，可相拥亲吻的人却无暇顾及，便也看不见一闪而过的是备注为“超无敌男朋友”的信息——
今晚上线吗？
2.
不久之前，你才和孤爪研磨抱怨过之前买的《魔女使徒Ⅳ》太难，你死了N条命也没能解锁魔女的爱情往事，让他有空打一遍，和你说下过关秘诀。
电话那头的男孩子无奈叹气，然后轻轻喊你的名字，说你先睡，他存下进度就去打。
无力的气音落下时就像是几不可见的藤蔓，轻柔地缠绕在电流上，都快要被手柄的按动声遮盖，却还是不减分毫地攀附在你的耳畔。
好听。
尽管早已熟悉了他的声音，但你依然会因这一声杂糅着了然笑意的应好，偏执地认为这是猫咪在纵容你占据他的时间与领地，而后在潮湿的夜里涌起一丝不规律的心跳。
于是你得寸进尺地说自己可以先睡，但今天也不要挂电话。
果不其然，你的男朋友并不会拒绝你。
是的，孤爪研磨是你网恋了快半年的正牌男朋友，目前仍在热恋中。
大概是一年以前，你因为《魔女使徒》第一部太过于冷门，翻遍了整个论坛都没有找到一篇正儿八经的攻略帖子，便在凌晨十二点怒而发帖要用另一款联机游戏的内测号换通关秘诀，然而帖子发出去没多久就淹没在一堆签到帖中，彻底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结果在凌晨三点半，没有静音的手机却响起了密密麻麻的提示音，吵得你只得勉力睁开眼睛，疲惫地点开通知栏的新消息，刷新自己被顶到首页的帖子。
最高赞的回复是名叫苹果派的网友发出的，他简单明了地表示可以用攻略来交换你的内测号，而接下去的楼层已经全部是在捕捉大师球。
你不置可否，挑着眉点击进苹果派的头像，看着一片空荡的主页陷入短暂的静默，最终困意来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你便不做思考地将line的账号发送了过去，随即静音手机，彻底昏睡。
后来你们很自然地相识，你在他指导下顺利发掘了魔女的童年秘密，通关游戏，又因为对他的游戏敏锐力以及操作力过于惊叹，你没有在意他稍显冷淡的态度，坚持每天在他的聊天框里热情洋溢地打卡，像是在做某些攻略任务。
很久之后，你仍然记得和他第一次连麦的时候，少年人悦耳低沉的嗓音被电流颠簸到有些失真，带着一丝丝勾人的懒意，让你不自觉扬起唇角。
像是得到了你攻略游戏的第一份奖励。
而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你足够贪婪地疯狂推进任务，也终于将他的备注也从“苹果派”改到“孤爪研磨”，再定格到了如今的“超无敌男朋友”。
3.
三月的春夜朦胧，雾气渐深，月亮藏在斑驳的云彩后面，只有微弱的亮光透过晚间在空中升腾起的水汽，落到探出院墙的大朵大朵粉色樱花上，扯得湿漉漉的花瓣摇摇欲坠。
你站在那一束缀满樱花的枝桠下，脸上挂着可以和清白月光媲美的温柔笑意，挥挥手同送你回家的黑尾铁朗道别。
晚风吹过时，繁重的花瓣终于不堪重负地摇着积攒的水珠坠落到你面颊上，三月夜晚出其不意的凉意仍引得你小声惊呼。
还未等你擦拭，略微粗糙的指尖已经先你一步地从你脸颊揉捏而过，拭去了那滴沁凉的水珠，随后又辗转到他主人的唇际，那里浅色的舌尖微露，呼吸间便将水珠彻底地吞没。
像极了奶奶家养的那只热爱舔毛的慵懒大猫。
黑尾铁朗微微挑了下眉，点头赞同了你方才说的好凉，倾身抵近时眉目都模糊得温柔。
入户灯孱弱的孤光中，他白日里金棕色的眼瞳中明明有柔软可怜的爱意，却又非要语调上扬又下降地喊着你的名字逗弄，阴阳怪气地让你眯起眼睛想要就此掀开旖旎的假象。
然而主将先生并没有给你这个机会，只在你即将推开他的一瞬间里，骤然缩减了你们之间的距离。
是带着樱花味的轻吻。
旋踵即逝地像是燃至尽头的线香花火。
第一次见到黑尾铁朗的时候，墨蓝的天际坠着一两朵开败的烟花，你藏在夜色沉沉的岸边，手中的提灯凌于水面摇晃，而七月初的晚风刚越过堤岸就吹皱了灯火羸弱的光。
似乎再往前一步就会彻底被淹灭。
“河神大人，你有捡到我的金斧子吗？”
少年突兀的声音撕碎了脆薄如干燥纸张的夜，纷纷落落一地寂静，而月光的碎屑划破无数片狭长的苇叶，惊得灯火晃出一圈涟漪。
你稳住心神循声望去，撑着横桥护栏的男生正迎着融融月色垂首向你示意，恣意的发型自由不羁，猫儿般发亮的眼睛微眯，好看的面庞上笑容招摇，眼角眉梢都是少年风流。
在这样浓墨重彩的黑夜中，笑靥邪肆的俊美少年应当是划破晦暗天幕的骑士佩剑，锋利到剑身都要有着凛然寒意，才配得上这般斩天碎地的意气风发。
但隔着河面破碎的月光与夜间水汽，你仰首与他遥遥相望，在这良久的对峙中，率先出声的他也最先败下阵来，笑意盈盈地向你举手投降，而后晃动着握在手间的线香花火，问：“河神大人既然没有捡到斧子，那要一起放烟花吗？”
说话时，他弯起的眼眸像是另一条河流，在逐渐蓬勃的水雾间，轻轻托起月亮清白的亮光，蜿蜿蜒蜒地将这份静谧的温柔送到你身旁。
奇怪的陌生男孩。
而在熟稔到会于暗夜下亲吻的现在，你抵靠着院墙的脊背仍旧绷紧，像是不安的幼兽般脆弱无助。
可你低垂的眼睛清明，只在心里叩问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将这样的皎皎少年拉入你扭曲混乱的三角关系中呢？
但显然黑尾铁朗误解了你此刻的静默，他将你揽进了怀里，轻抚你后背僵硬的骨骼，压低嗓音唤你的名字，让你不要害怕，他会一直在东京，会一直陪着你。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也不再会是孤身一人。
话语间，你的眼睫微微抬起，已是重新盈满破碎的光，凝望向少年人飘扬着潮湿热意的眼睛，那里绽放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你突然意识到，大抵始终是第一印象在作祟，张扬少年在当初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强势撕破暗夜，如济世的佛陀般要将嗜血的魔女渡化时，那就注定要舍身喂鹰。
你向来是推脱责任的好手。
那晚他跑向岸边时，带起的夜风摇着青翠的苇叶，晃出簌簌的声音。
在陌生人面前依然能游刃有余的黑尾铁朗，像是本就与你相约在此的多年好友，不由分说地将点燃的线香花火塞进你的手里，挑起眉毛看向你时笑着问，小河神别难过了，烟花不好看吗？
缠绕在竹棒上的小烟花放射出不规则的，短暂的亮光，如枝桠般虚幻的美丽静静燃烧着。
是好看的。
你深知面前的人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但因为并没有感觉恶意，便也没做解释。
在一簇簇的烟火灭掉后，你心中早是百转千回，再回眸时，盈盈水光已游在眼瞳。
匆匆向他道谢，你将提灯递进他手心算作谢礼，提起裙摆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仿佛午夜十二点即将失去魔法的灰姑娘。
当然，你也丢下了让王子能够找到你的信物——一串刻着你名字的佛珠手串。
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会想起那晚岸边燃烧起的一隅明亮，摇曳在黑尾铁朗的眼中时赤诚又妖异，如同徐徐绽开的银莲花，经年以后仍不死不灭地盛放在雾气横生的东京废墟里。
温柔静谧到让人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