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那铃医看着没劲,但跑起来脚下生风,他们几人在后头狂追硬喊,都不如清安一人三两下飞踹上铃医后背,将对方狠狠按压在膝下。

    眼见逃不脱,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任由胥吏将自己捆绑起来。

    纱罩在他逃跑过程中就已掉落,萧煦跑得气喘吁吁,双手叉腰,上气不接下气,发愤似地将他猛转个身。

    看到他脸的刹那,萧煦就后悔用手碰了他。

    铃医半张脸发黑溃烂,这哪是用相貌丑陋四个字就可简单概括的,萧煦捂着嘴连连后退,其余人也一样被吓了一跳。

    铃医明显对他们的反应习以为常,旁若无人地仰头看着落日,以往只有等到黑夜,他才能摘掉纱罩透过井口看看月亮,原来不隔着纱的夕阳这么好看。

    他好像知道自己终有那么一日,一路上都格外配合,只是不吭声。

    既然抓到嫌犯,为避免夜长梦多,徐祈年和萧煦连夜开展刑讯,姜与乐写张纸条嘱咐清安交给春桃,今日要晚些回府。

    刑讯室内,徐祈年主审判,姜与乐在一旁负责记录,而萧煦只是想在案件审判上留个名字,好让爹瞧瞧,自己可是破了杀人大案。

    铃医双手双脚上了镣铐,被按压在凳上。

    “钱忠,是嘛?”

    铃医双眼漠然,无谓地点点头。

    “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嘛?”

    他低下眼,声音嘶哑,语气中没有畏惧也没有忏悔, “知道。”

    三人面面相觑,本以为这场审讯会极其艰难,但对方格外配合,反倒让众人不解。

    “那你自己老实交代!”

    姜与乐提起笔,一五一十记录下在他口中没有丝毫波澜的语句,直到最后一句,她骤然停下。

    “请问诸位大人,我只是想在阳光下活着,我错了吗?”

    说完这句话,铃医便再也不肯张口,他已交代完所有细节,其余之事他不抱希望。

    夜风习习,吹动院中海棠花,暮春了,花瓣片片飘落,姜与乐伸手接住一片握在掌心,美的事物就连凋落都有人感怀,而丑陋注定在沉默黑暗中灭亡。

    “你们说,他也是个郎中,怎么就信了巫医以形补形的鬼话。”

    三人站在东庭院中,徐祈年靠在海棠树上,身体有个支撑会舒服一些,继而缓缓开口, “他只是个半吊子郎中,村里人都说他得了脏病,闲言碎语能压垮一个人,当医术无处可解的时候,他便只能祈求于神灵。”

    “可这也太恶心了。”

    萧煦想起他举的例子,补脑就要吃猪脑、核桃,肺燥就要吃猪肺润燥清热,而他是脸上的皮不好,试过猪皮没有用,所以… “他还说什么手腕内侧的皮肤嫩,你们听听,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嘛!”

    姜与乐想起自己提笔写下的一字一句,难免后背发凉。

    照铃医所说,他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起先只是一颗豆大的黑痣,后来愈发严重,没钱找正经郎中,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找游医看,实在是治不好,爹娘也不愿整日看到他这张溃烂乌黑的脸,索性把他抛到山中留他自生自灭。

    不幸中的万幸,游医捡到他还收为徒,教他一些本事,让他可以吃上一口饭。但一个脸上带着所谓“脏病”的铃医,除一些贫困至极的人,谁又敢请?

    事实上,他连老游医留下的屋子都住不得,他不是自愿到枯井中去的,而是被逼的,那些小孩日日在门前放狗,扔烂叶菜臭鸡蛋,他知道,众人认定丑人多作怪,若不是自己还有半分医术可以傍身,估计早已不知死在何处了。

    后来他听说山上住着个巫医,抱着试一试的信念找到对方,拿出自己毕生积蓄,换来巫医一张药方,其中一项是以活人手腕内侧皮为引,附带一碗符水与咒语,于行青节夜半子时服下,便可驱除脸上污秽之物。

    自那之后,他就在各个村庄间游走,可一方面村民都是下地干农活的,皮都糙的很;另一方面,人家看到他这副样子都避之不及,根本没有近身的可能。

    直到月梅出现,她从小进侯府,只知道老游医,对他的存在并不知情,还是祖母考虑到他诊费低才叫月梅去寻他的。他承认自己看到月梅细皮嫩肉,与村里人不同,家中又没个主事的,所以起了歹心。

    后面的事诚如大家所想,他假装以针灸之术医治月梅祖母,实则日日上门打探消息,确定月梅回府日子,抢先一步以试针为由,取了她性命。

    姜与乐义愤填膺道: “这个铃医遭遇可怜不假,但更是可恨,他根本没有想着要医好月梅祖母,反而利用对方的信任加害于她们。”

    嫌犯是惯会为自己开脱的,哪怕是板上钉钉的事,都会将其描述成逼不得已之事,他们不是想愚弄别人,只是更想欺骗自己。

    “还有那个巫医,也不能放过!”萧煦一想到要不是那巫医搞事,自己就不会既是被浮尸吓,又是被铃医吓了。

    徐祈年垂着手静静听着他们议论风生,细白的双掌摩挲着树皮沧桑的纹理,他在想若是铃医生命中再多一点点善意,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但他不会为铃医开脱,他已在老游医的善心下顺利成长,可铃医最终还是为一己私欲害了两条人命,其中因果必要偿还。

    如果自己不曾遇到过她,是否也会跟铃医一般陷入自己执念,不得解脱,他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望着远方说了一句, “季青青,我好想你。”

    姜与乐看见他出了神,还以为是累着了,小心问道: “徐寺正,怎不说话?可是身子不舒服?”

    “嗯?”徐祈年收拾收拾了心绪,脸上浮出不经心的笑, “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后面自有大晟例律定夺,时辰也晚了,各位早些回府吧。”

    “呦,玉卿,这可是你今日说的最动听的一句话了,怎么,明日休沐,晚上心情好啊。”

    晟朝奉行五日一休体系,经萧煦提醒,徐祈年才意识到明日可休息一天。

    萧煦将头上的蔫牡丹摘下,随手丢在海棠树下, “这样吧,明日我萧煦做东,为咱们这位新来的姜评事接风洗尘,梁宅园子咋样,尚京城内最时兴的去处,可别说我小公爷亏待了你。”

    经过这几日相处,萧煦明确感受到徐祈年对姜与乐的不同,他这么个性子冷淡的人对她却多有照拂,当然,更重要的是,姜与乐在这大理寺内的表现可关系着姑母新政的推行,他可听说,太常寺的女官只是犯了个小错,就被朝臣弹劾得不行。

    徐祈年抬起右手搭在左肩上些微揉动了下,他对萧煦做东并不感兴趣,有这时间他更想躺在家中好生歇息一下。

    “好,那我先提前谢过萧小公爷的好意了。”

    姜与乐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想着狐狸面具凶手继时楼失手后就再未出现过,定是因为自己一直呆在大理寺内不好动手。

    既然梁宅园子是当下尚京城内最时兴的场所,必人多眼杂,她要寻个机会假装落单,如果凶手不是眼前这位徐寺正,那么其他人也该出现了。

    “姜评事爽快,玉卿呢?”

    徐祈年松动了一下肩背,踏着花瓣从树下走出,轻叹了口气, “知道了。”

    他抬眼向姜与乐望去,如果对方不去,他是不会答应萧煦的,他不喜热闹,有时却也无法规避这些场所。

    “启禀诸位大人,井内物品已搜索完毕,大多都是草药,但有一物,”胥吏顿了顿,继续说道, “还请诸位大人过目。”

    胥吏呈上一个铜碗,里面存着一抔水和两块浮在上面的皮,即使放在冰水中,那皮也早已发黑发臭,他们不知道事情始末,只是奉令搜查,天知道他们掀开白布时看到这副景象被吓成什么样子。

    三人一看皆是皱眉,徐祈年摆摆手让他们带下去留作物证。

    “这行青节还有大半个月,如果我们没有抓住他,他就打算这么一直泡着啊,也太瘆人了!”

    萧煦扶额闭眼,不愿回想这几日的所见所闻。

    “算了,不提了,回府回府,明日梁园宅子见,谁不来我跟谁急啊。”

    萧煦说走就走,一溜烟地就没影了。

    白日天晴,晚间月轮也明亮,庭院顶上载着银色光华,包裹着立于中央的二人。

    “我们也走吧。”徐祈年摘下幞头,青黑的乌发一丝不苟,确如他的品性一般, “姜评事很爱参加宴会嘛?”

    从东厢房走出寺门还够闲聊几句,徐祈年记忆中她也不是一个喜闹的人,但这些时日的姜与乐与脑海中的形象有些出入,好像活泼了些。

    “不算喜欢吧,就是不吃白不吃嘛。”结束了一个案子,她心中轻松,走路也跟着雀跃起来。

    “这话从一官宦人家的子女口中说出来,倒也难得。”

    “本来就是嘛,萧小公爷这么爱吃爱玩,他挑的地方一定好。”

    徐祈年不语,只是笑着,他的心绪随着对方情绪而涨伏,此刻心中同样感到欣喜,甚至有些期待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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