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当年进望星楼的时候,她就不是完璧了。

    嬷嬷知道。

    一个开妓院的,居然会对她露出你居然不洁身自好的嫌弃表情,生怕她卖不了好价钱。

    谁想三年后,鸢娘凭借自己爬上了花魁的位置。嬷嬷不甘心啊,便对外说她是清倌。

    反正捧鸢娘的方式是把她捧成悬崖上的花,可望不可即,谁都知道她卖艺不卖身,干脆就弄一个假的守宫砂糊弄人。

    所以望星楼是在虚假宣传。

    只要鸢娘自己不犯糊涂把身体给出去,就不会被发现。

    她无所谓啊,反正这辈子已经这样了。

    但实际上,就算她和谁暗通款曲,她也有办法不走露风声。

    “你知道我的武功是怎么来的吗?”

    鸢娘说起自己的过往,“我在少时遭遇黑店,家破人亡。有个人救了我,才使我逃过一劫。”

    “但他并不是好人,他只是看上我的容貌,便杀人劫财,留下我一个,带我回了他的山寨。”

    “他囚禁了我,让我给他收拾屋子,做饭洗衣服。他酗酒,暴躁,稍有不满,动辄打骂。”

    “可他武功高强,无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掉。我便潜伏在他身边,一边讨好他,一边学他的功夫。”

    “终于有一天,我做到了。”

    “我让他沉迷男女欢爱,然后,杀了他,逃了出来。”

    鸢娘提起往事,眼睛在黑夜中明亮如初,似乎为自己的反杀而骄傲。

    所以去什么望星楼,成为妓子,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影响呢?她早已承受过世间最大的折辱。

    她不觉得自己脏,她见过世上最脏的东西,就是男人。

    一边左拥右抱,睡在不同女人榻上,一边要求女人清清白白。

    她抬头看向季清和,“就算这样,公子还愿意给我名分吗?”

    季清和心神俱震,不可置信。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他没想过一个女人会有这样的经历。他能想象到的女子最大的苦楚,是天灾,贫穷,饥饿,失孤。

    就像以前他知道青楼,但他也没那么同情里面的女子。他觉得那是她们自己选择的,他能做到的只有不轻看,也不高看。

    那天鸢娘解释后,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妓子都是自愿的,她们可能被骗,可能被下药,可能被卖进来,就连花魁都不能幸免。

    也是鸢娘说了之后,季清和才知道世上会有这种事情,他的认知崩塌了。

    鸢娘抬头看去,庆幸的是没看到对方的嫌弃和唯恐避之不及的厌恶,看到的只是他的震惊。

    于是鸢娘便知道,有一种人他不是故意戳人心,他是天真到残忍。

    就像他和自己争论江氏案不是为了反驳,是他真心觉得自己明辨是非,宁折不弯,争论是为了坚持自己。

    鸢娘不知该怎么评价这种人。

    他被生长环境保护得太好了,看到的世界便都是明亮的,根本不相信黑暗和阴谋。

    鸢娘本来平静地阐述着过往,她无所畏惧直面男人的嫌弃,她同样鄙夷男人的双标。

    可季清和这样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

    若她还是那个官家小姐,她恐怕也永远不知道太阳的背面是阴影。

    鸢娘不知不觉也失神了,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季清和紧紧抱住,慌慌忙忙地哄她,“鸢儿,你别哭,刚才我不是故意的……不,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原来不知何时,她居然哭了。

    鸢娘十分震惊,她此时才反应过来,她为何要跟季清和揭露她的往事,为何要在他面前哭?

    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季清和慌慌忙忙地滚下床,拿了件长袍给她披上。

    鸢娘止住眼泪,扯了扯袍子盖严实了,果然……没有男人不介意,“不必了,鸢娘污浊之身,配不上公子。”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季清和也对鸢娘的性子有所了解,她这么说定是误会自己了,连忙坐回榻上安慰她,“鸢儿,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年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鸢娘看向他,季清和看她不信,连忙道:“再说了我既然从青楼把你接回来,说明我本来就不介意你是否是清白之身,否则我干嘛给你赎身?”

    他承认,看到鸢娘守宫砂的时候他是有点窃喜的,庆幸她没属于过别人。后来鸢娘向他倾诉她的过往,他便明白那不是她愿意的,又何必介怀呢。

    鸢娘:“……”

    他是懂安慰的。

    季清和道:“我只是,不想和别人一样,做伤害你的那个人。”

    “你等我,我一定会给你名分的。”

    季清和穿戴好走了,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鸢娘坐在榻上傻眼了,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她一定会认为是对方心里嫌弃不好意思说,找个理由落荒而逃。

    但季清和……他的思维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不知道什么叫伪装。

    □□失败的鸢娘只好重新想办法。

    那日敞开心扉以后,季清和发现鸢娘不再如从前那般敷衍他了,开始主动亲近他,关心他,磐石般坚硬的心似有裂缝。

    她也不在他面前伪装恭顺讨好,慢慢变得随心随性,嬉笑活泼,整个人生动起来。

    季清和越发喜欢她,明里暗里跟他娘提了几次名分的事。

    常言道日久见人心,鸢娘有心讨好季夫人,便日常去侍奉。看到她有咳疾,便炖了梨汤送到她嘴边。

    一次两次她不喝,再过几次咳得严重了,便还是接了。

    接过一次发现也就那样,没什么心理障碍,也就顺其自然了。

    只要一个人破例一次,就会破例第二次第三次。

    几个月后,鸢娘始终还是那么乖顺贤良,处处伺候她,季夫人的心便也软下来了,让她近身,会和她说些体己话。

    主院尚书夫妻的房间也不是禁地了,偶尔季夫人会让她帮忙拿一下遗忘的东西。

    只有佛堂一处,始终不许她接近。

    此次季清和又提起,季夫人便叫来鸢娘和一些有代表性的下人,拉着她的手道:“鸢儿在我身边侍奉多年,贴心乖巧,是个好姑娘。眼看她年华正好,我又舍不得她。清和也不小了,便把她给你当侍妾吧,以后你要好好待她。鸢儿,你也要照顾好你夫君。”

    鸢娘低眉顺目道:“是。”

    大户人家就是这么个流程,她也算找到了待下来的名头。以后她查出真相自会离开,江意欢不会给任何人当一辈子侍妾。

    季清和挺高兴的,但又有些欲言又止,不好当面驳母亲面子,便先和鸢娘谢恩了。

    待私下里,季清和才找到母亲,犹豫道:“娘,只是侍妾吗?”

    季夫人看了他一眼,“我看她确实乖巧懂事,曾经是身不由己,才会答应她做你的侍妾,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正式纳了她当姨娘?你心里要有数,名分给高了你爹也会不高兴的。”

    侍妾比正式纳的妾低一级,虽有名分,却可以被随意发卖。

    季清和几欲开口,却也知道他爹娘接受的程度就到这里了。他爹虽不怎么过问这内宅之事,但他其实是最固执门户之见的。

    良久,季清和道:“至少,我想挑个好日子。”

    罢了,慢慢来吧,以后一步步给鸢娘扶正。

    季夫人想好歹也是儿子房里纳第一个女人,便同意了,“我跟你爹商量一下。”

    季清和点点头转身离去,满眼愧疚跟鸢娘说了这件事,至少他想给她个仪式,让她正式进门。

    鸢娘现在是发现了,季清和人品还行但是没什么主见,性子软不敢忤逆父母。

    她安慰对方道:“你就算正式纳了我,我也没娘家。若是你负心薄幸,想赶我走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没过纳妾文书无疑是空头纳妾,一点保障都没有。好处是她跑了之后不承认,季家也没有证据。

    季清和发现是事实,以后的事情又虚无缥缈,鸢娘不会信他不负她那种话,最后只能愧疚地不敢说话。

    “……”好吧,他的优点是承诺的都做到了,不确定的不敢承诺。

    鸢娘心念一动,突然道:“对了公子,你看我之前上街的时候买了什么?”

    季清和看过去,鸢娘从袖中拿出一只竹蜻蜓。

    季清和道:“这不是孩童玩意儿吗?”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鸢娘将竹蜻蜓放飞,笑得开心。

    季清和捡回来还给了她,“原来你喜欢这个。”

    鸢娘问他:“难道公子儿时就没有玩具吗?比如小木马,拨浪鼓。我以前家境贫寒,只能飞竹蜻蜓。”

    她家境不贫寒,还跟季清和当过玩伴。他都没有玩具,每次都是她借对方玩的。

    鸢娘这几日在脑子里复盘对自己有利的信息,想起来她儿时送过季清和不少玩具,包括竹蜻蜓。

    季清和仔细想了想,“爹娘不兴给我买这些,我爹说玩物丧志。不过小时候不爱听他们的,偷偷央求奶娘给我买。那些儿时的玩具,我早就收起来了。”

    “现在说不定还在呢,你若是喜欢,我送给你。”

    季清和花了一天时间翻箱倒柜,才找到了装幼年玩具的箱子,一股脑送给鸢娘了。

    鸢娘从中拿出几样,发现里面都有三道痕,是她小时候怕玩具丢失特地划上去的。

    她拿起儿时送给季清和的三杠痕竹蜻蜓,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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