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景霁如约到了地方。

    闷热的暑气褪去，街上的行人都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热闹缤纷。

    景霁到的地方叫"青岛"，是一家精酿酒馆，店面不大，开在路边，门口檐下摆了两个秋千，店里两张长桌占了大部分面积。

    景霁走向里面那张桌子，桌前已经坐了个人，背影瘦削，一头长发扎了个丸子头，还剩一截披在肩上。此刻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却是个男性面孔。

    "来了。"

    谢西推过来一杯温水，"吃点什么？"

    景霁看了眼菜单，她爱吃的大多已经勾上了，便直接招呼服务员上菜了。

    景霁是土生土长的潜市人，谢西不是，他是北方人，最初刚来的时候是哪哪都不适应，尤其是吃上，潜市这边的口味偏辣，这让刚来的谢西水土不服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有景霁这个饭搭子，总能带他找到适应大部分人口味的小馆餐厅。

    后来景霁读研，比之前忙很多，两人最多也就一月约一次饭。

    酒足饭饱，二人在桌上闲聊。景霁还没毕业，能让她烦心的除了论文倒也没别的什么。谢西就不一样，他搞艺术的，现在在一个不小的工作室里做原画设计，整日里除了跟甲方对接就是改稿，好不容易跟景霁碰上头，恨不得一肚子苦水全倒出来。

    景霁听他念完甲方的难搞，又抱怨上不同部门交接工作的拖拉，到最后连公司净水器出水慢都要被念上两句。

    很多这种时候都不需要插嘴，只需要听他抱怨完，发泄出压力就行，所以景霁除了时不时应和两句，大部分时候眼神都在放空。

    她们这桌位子在最里面，靠着一整面窗，往窗外望去，是另一条街，因为有些偏僻，并不算热闹，或许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这条街上的店面都颇有排场。至少正对着景霁的这家，中式装潢，门前两侧绿荫成趣，红木门古朴厚重，想进去吃一顿饭，非会员不能订位。

    景霁之所以知道，还是回潜市读研那年，她做东，接谢西吃饭，不知道吃些什么的时候，碰巧经过这里，却被门口的服务人员拦下，礼貌却又轻蔑，"请出示会员卡。"

    礼貌的是她确实摆低了姿态，轻蔑的是，能来这种地方的大多非富即贵，谁会记得什么会员卡，看脸即入，所以那天反反复复让她们出示会员卡的人摆明了是看不起。

    谢西家底不薄，自己赚的也不少，但那天赶工急匆匆出门，身上都没收拾，头一次受了这种气，转身就要走，却被景霁拉住。

    景霁给自己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内容让接待人员白了脸，正要好声好气请她们进去，景霁却报出电话那头发过来的会员卡号，说要退费。

    这让本来还生气的谢西哈哈大笑。两人退完费拿着一大笔钱胡吃海喝了一番。

    景霁和猫猫是在《揽剑》里认识的，事实上，她那天跟周樾师姐说得不完全对，她不仅玩过这个游戏，还痴迷过很长一段时间。

    景霁这一辈长大的小孩，很难没看过武侠电视。

    小时候电视里放《倚天屠龙记》《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甚至是《虹猫蓝兔七侠传》，不管重放多少遍，景霁一遍也没落下过。

    她会在放学后，去家门口找笔直的木棍，握在手里模仿着电视里出剑的姿势，原本枯燥扎手的木头后来光滑如新。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景霁跟同学约了一起去网吧查成绩，在那里，她第一次看到《揽剑》的宣传动画。回家后，她下载了这个游戏，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游戏里有很多种门派，各种武器数不胜数，抱琴，甩鞭，挑枪，她选了最常见的长剑。

    仗剑策马，听风啸月，这就是她心里向往的江湖。

    那个暑假，她基本都在升级中度过。

    从新手任务，到门派任务，从刚开始的新奇，到后面长时间一人做任务的枯燥，景霁都坚持下来了。

    中途也差点弃游过。

    网游除了游戏本身质量高以外，游戏氛围也很重要，《揽剑》为此推出了师徒系统和求助系统，当新手做任务遇到困难，可以发送请求到世界频道或者发布拜师信息，但当时景霁一心扑在任务上，压根没注意偶尔跳出来的对话框，顺手就叉掉了。

    这让她后期的升级步伐举步维艰。可能一个下午一级都升不了，反反复复被怪打死。有一天她做完一个连锁任务，当时已经是凌晨，她根据任务提示要赶赴下一个地点，脖颈因为长时间的低垂已经有些酸痛，手腕也在键盘上摩挲出一片红。等待地图加载出来的间隙，她靠在座椅上只觉得很疲惫。

    直到那片地图在她面前展开。

    一整片雪原出现在屏幕中，冰川林立起伏，高耸的冰壁上零星几朵湛蓝的冰蓝雪莲绽开，耳机里北风穿行过整片大地，旷野广袤无边。

    游戏里的时间同现实一致，但本该昏暗的地图在却无尽冰川的映照下明亮如昼。

    景霁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当这个漫长的暑假走到尾声，景霁也终于升满级了。

    满级之后不再有繁琐的任务，但每天系统都会在主城更新难度适中的日常任务，玩家可以通过日常任务获得奖励，换取相应的装备。

    景霁手里的木剑慢慢被更高品质的剑器代替。

    一天傍晚，她做完日常任务回主城领取奖励，主城向来是玩家聚集最密集的地方，除了每天的任务刷新，还会有交易行，擂台处等多个场景。玩家甚至可以去学堂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可以自力更生赚取金钱，景霁经常能看见空地上有玩家卖艺或者摆摊儿。

    景霁喜欢在主城挂机。

    小小的身影停留在那，身旁过客来往不停，不远处有人叫卖吆喝。

    "走一走，看一看，新出炉的糖葫芦，一串只要99金。"

    "各位爷，妾身献上一曲胡旋舞，诸位见笑。"

    "草药，金丹，活血化淤，走南闯北必备，要的私聊。"

    这一方天地里，大家褪去了世俗的外壳，真真切切地融入这片江湖中。嬉笑怒骂，万千气象，都是真实。

    景霁操纵着角色，打算去马市挑选可爱的小马驹，一转身，屏幕正中出现一个身影。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戴着一顶斗笠，禅杖悬在背后，是个少林。

    景霁后来回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洗沉镜，明明只是在游戏里，角色身高外形仅仅是由数据代码堆砌出来，但她仍然有一眼万年的动心。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衣袍随风而动，无悲无喜，好像文殊寺院里盘腿而坐的菩萨。那一瞬，万物褪色，唯有他一人如墨般浓。

    景霁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离他更近的地方，看清了他头顶的ID，【洗沉镜】，下面一行是帮会名字，「我为菩提」。

    眼前的人忽然消失，或许是下线了，景霁点开帮会界面，想着刚刚看见的几个字，搜索，申请。

    申请通过的很顺利，帮会不大，六十人左右，都很热情。

    【景霁加入帮会】

    【啊呀呀：欢迎新人，鼓掌鼓掌】

    【丐帮第一帅：哇是个妹子，欢迎入帮，yy778961，随时聊天】

    【景霁：大家好】

    【未见青山：好像是个萌新，要不要师父，什么都教，包你行走江湖无忧无虑！】

    【惊鹊；大家别吓到新人了，新人可以加帮会的微信群哦，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

    景霁点开帮会成员界面，在【副帮主】一栏看到了【洗沉镜】三个字，又点回聊天频道，在众人的帮助下下载了yy语音，进了微信群。

    随后就下线了。

    九月份很快到来，景霁忙着开学事宜，再上游戏已经是大半个月后的事。

    这段时间她偶尔会看帮会群聊，也会去yy里冒泡，跟大家混了个脸熟，但一直没看到【洗沉镜】这个id出现过。

    这天她终于有空上了游戏，顺手打开yy听大家聊天闲话，刚点进去，一眼就看到大厅频道里有个之前未曾出现的id：【洗沉镜】。在一堆人的喧闹中，他ID前的话筒一直没打开过。

    大家闲聊问今天的日常有没有人要一起做，有人看到了景霁ID："小景来啦。"

    "晚上好，"景霁开了麦，"我今天的日常还没有做，可以一起。"

    这是景霁第一次开麦说话，yy里有一瞬的寂静，又马上热闹起来。公屏上好几条消息滚过。

    "妹子的声音好好听。"

    "哇，小景好甜哦！"

    景霁的忐忑霎时褪去，她觉得这个游戏里的玩家氛围真的会让人放松。

    另一个常在yy聊天的人也开着麦，"来，我拉你组队。"

    游戏里，"丐帮第一帅邀请【你】加入队伍，是否加入？"

    景霁进了队，队伍一共五个人，三个都是景霁眼熟的id，还有一个赫然是洗沉镜。

    丐帮第一帅在yy里介绍："小景，队里的少林是咱帮的副帮，操作贼溜。"

    "嗯，那我加个好友。"

    那天之后，景霁经常能在yy里看到洗沉镜，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沉默，有时候也会说话，他的声音有些低，语速偏快，景霁总是很认真地去听。有时候也会去搭话，刚开始只是打招呼，后来会问要不要一起做日常，但除此以外，交集并不算多。

    两人真正熟起来是在十月下旬。

    《揽剑》的游戏玩法大体上有两种，一种是pve，也就是打副本。副本里会有三到七个boss，每一个打败之后都会随机掉落不同门派的装备，队伍里负责指挥的团长会进行装备拍卖，玩家根据自己门派所需出价，价高者得。所有boss打完后，拍完装备所得的资金会平分给团里每个人，这就是"工资"。另外一种是pvp，不同阵营之间的玩家互相对立，通过战斗获取资源装备。

    景霁试过pvp，但是在小说里看剑客大战豪侠和在游戏里跟人打架完全是两回事，被人揍了几顿后景霁很自然地远离了pvp这种玩法。

    游戏里每隔三个月是一个赛季，每个赛季会有不同的副本推出，装备掉落也会是赛季最高品质。这个赛季的副本是《洞庭暗渊》，地点在丐帮。

    景霁搜过一些攻略，按她现在的装备没有资格进入这种副本团队的，更何况她对副本机制还一窍不通，最好的方法是找一个靠谱的团，去当老板。

    老板，顾名思义就是出钱。出了钱，团长会把boss爆出的适合的装备全都给你，你只需要在指定的位置自尽躺尸，看其他人打就行。当然，当老板的价格也会相应贵一些，景霁搜了下，像《洞庭暗渊》的价格在五万金左右，按照游戏里金价的换算，大概就是人民币五百块。

    除了价格，团队质量也很重要。

    像《洞庭深渊》的大型副本，团队需要二十五人，副本里一共五个boss，每一个都有会让队伍团灭的机制，这就需要团长精密地调度指挥，合适的时机站到合适的身位，怎么扛伤，怎么输出，这些都把控在团长一人身上。但团队里二十来个人，难免会有浑水摸鱼的。这就导致很多团队在进入副本之后无数次团灭甚至散团的情况。

    景霁在搜索攻略的时候就刷到过很多打本的人吐槽挂黑的帖子。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在帮会里问一问有没有合适的团。

    这天做完任务，景霁在yy里便问了几句，但帮会大部分都是pvp，对于副本之类了解不多。景霁正打算在世界频道问一问，这时洗沉镜的麦闪烁了一下。

    "你想打本？"低沉，略微带点哑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

    景霁嗯了一声，"我装备好差，pvp又打不赢。"而且帮会里每个人的装备会影响整个帮会的实力，她之前在成员界面看了一圈，大部分的装备都在平均水平以上，她不想给帮会拖后腿。

    "你大概什么时候有空？"

    "额……，"景霁切到桌面看了眼课表，"周五晚上和周末都有空。"

    "周天上午行么？"

    "可以的。"

    "好，那周天你上线，大概十点左右。"

    景霁说了好，她并不清楚周天要做什么，她只是开始期待那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