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道心

    三日后便是大选。

    萧永这几日与和她住得临近的几个参选者混得熟络了,也稍微探听出凡间几年也探听不出来的消息。

    要么说她这是加塞进来的,连她自己也隐隐有所察觉,与她同住一院的,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奇人异士。与她同住的老太太,姓陈,听说是因故错过了上次纳新,如今子孙满堂,过得倒也顺意,再来补上,不过是来了结一次心愿。

    陈老太太念这大选念一个甲子,自然了解颇深,同她讲了好些不知真假的,或新闻,或旧事。

    要说这纳新大选实则是原先的天纲峰掌门定下的规矩,或者,更确切地说,这规矩她虽未亲手定下,也是后人——也就是天纲峰如今的祖师——延续下来的。

    彼时的修仙界,说是混沌也不为过,元圣萧永虽拜入寿阳真人门下,更是天赋异禀,早早得道,接过了门派大旗,她却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按说天纲峰那仙门灵境,远离尘世喧嚣,没什么烦心事,只她堂堂一个掌门脚下不停地游历过了名山大川,闲云野鹤一般,许是见多了世间疾苦,悲天悯人,一路还收了不少徒弟,都收拾收拾揣兜里带回天纲峰了。自此,凡她出关,大多是要下山再游历一圈,亲历凡人悲苦,因而又有了这一甲子一选之说。

    有了这元圣留下的底子,天纲峰在世间无人不赞,无人不叹,于是愈发地壮大,千百年过去,旁的门派起了又灭,灭了又起,唯有天纲峰稳稳坐住天下第一门的那把椅子,甚至那些个零星的小门小派,拢在一起算,也比不过天纲峰的半座峰。这除了要归因于那欧阳祖师绝世的道行,也有天纲每一甲子开此大选,纳才不断的缘由。

    虽说天纲峰纳新是为了传道授业,济世扶困,并没有什么雄图,可毕竟这几百年越发光大的事实摆在面前,那些小门派也不免效仿,于是日渐形成了如今的大选。便是以天纲峰为主,在天纲峰原先的大营中增设各门派驻处,共选新弟子入门的大典。据传只要过了这次考核,再穷困潦倒的人,也自有门派领你回山门,几百年后,摇身一变,就是风光无限的仙长了。

    其中细枝末节,那陈老太太就不了解了,不过选人选人,这大选究竟考的是什么,她毕竟历经两届,还是比常人更了解几分的。

    “考的是你的道心。”她道。

    “那我如今无欲无求,更不求道,岂不是过不了这关?”萧永好奇道。

    “你若是真无欲无求,才好过这关呢!”那陈老太太笑着道,“这所谓道心,可不止是求道这么简单。那些仙长怕的是你有旁的谋求,道心不稳,被那些旁门左道勾住了,日后莫说是得道,连保命都难。”

    “那,”萧永想了想,“那我要是心杂不诚,挂念凡间诸事,岂不是更过不了这关?”

    “你这小姑娘,”那陈老太太不笑了,猛地敲她的脑瓜子,道,“要能进仙门修行,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你倒好,畏畏缩缩,这‘过不了’那‘过不了’的,倒似瞧不上似的!”

    “阿婆错怪我了!”萧永忙道冤枉,“我哪敢瞧不上那些仙人道长?不过是觉得修道一事,不在于拜什么师父,进什么宗门,若有当然再好不过,若没有,在哪里又不是修呢?哪怕根椽片瓦,做个田家翁,也有自己的道可修。

    “况且人生百味,又不是只有当了高高在上的仙人才能得趣。那仙门虽说是清幽,我等凡人也不知内里多少寂寞苦闷,离了故土,离了父母家人,恐怕寿数再长,那天伦之乐也不能再得。反正我还有恩未报,指着回去给那收养我的老头养老送终哩!”

    这话也的的确确是萧永的真心话。

    住进来的三日,萧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托人向那救她的郎中报个平安。

    所托的人自然也是无意间混进城的那群随从侍卫。同萧永见面时,他们倒是激动难掩,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口里连连嘱托萧永好生应试,倒把萧永弄得有些苦笑不得。

    不过,正因此,他们也没注意到萧永提起自家老爷那“伤”时莫名的兴致,被萧永把话尽数套了出来。那清霄真人如何通过一丝痕迹便查得幕后黑手,又如何只用一张符纸便教那真凶口吐真言,一天时间便把这个“小案”破了,个中细节,都被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

    果然是大选期间,各门修士汇集于岩城,当中有那么几个缺钱的,悄悄地转手卖了几张符箓给凡人“护身”。这其中一张,便在几次转手、层层加价后,被某位不怀好意之人用在了那位老爷身上。

    “如今这薄薄一张纸也能印下如此狠辣的法术了?”萧永心中痒痒,不禁问道。

    “早就能了!”那随从道,“姑娘你是在穷乡僻壤里,大抵怎么没见过,岩城倒还好了,尽喝风沙,没几个能人,你去看那些富贵乡里的达官显贵,哪个没有些仙长的符箓傍身?不过俱是延年益寿,治病救人的,这害人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有救人的,也就必然有害人的。”萧永道,“也许是仙长们心善,不曾卖罢了。”

    “仙长确实心善,”那随从话锋一转,“所以姑娘你切勿辜负仙长一片好心。既然允了你参试,你定要好生应试,你放心,话我一定给你带到,要那老郎中知道他救了未来的天纲峰仙长,也一起高兴高兴。”

    这随从热情难却,萧永只好连连称是。其实她心里是知道的,这大选也不过一两日了,老郎中出门采药,并不在家,她又无意回天纲峰,等大选结束,莫说一起高兴高兴了,别等到她落选了,消息还没传到呢,人就先回到家门口了。

    事实上,直到大选当天,她确实也没得到回信。不知是老头上山采药许久未归,还是那几个不靠谱的随从出了城门就再没能成功混进来。

    大考当天,她跟随着院里七八个人一齐,前往听天阁领了蒲团与熏香,回到院里。

    也是看见这香,她才知道为何这纳新的大营要借大旗与营地摆出如此威仪的阵法。

    道心,道心,乃修道之心。仅仅凭几句话,一段招,这道心自然是验不出来的。仙门大选,当然也不会派个考官,考校些修行,就由此断定了这人的心性,毕竟人心难测,对于修道者而言,更如是。哪怕是萧永,在看到那香前,也不理解这大选是如何“考验道心”的。

    此香萧永曾见过那么一两次,彼时,这些药草香材还没有学名,只有个修仙界人士用以辨别俗称,叫忘忧。这名听起来雅气无害,它也的确无味无毒,只是能教闻香者长睡,梦境中好似得偿所愿,忘却烦恼,却再也醒不过来。

    如此杀人于无形,可比那些毒药更教人胆寒。

    她的确万万想不到,那个看似羸弱的欧阳竟如此胆大心细,敢以这忘忧香考验参选之人的道心,又大刀阔斧地在每座城里建上一护魂镇邪大阵。如此一来,既能让参选者直面内心欲念,又能护住众人心魂,使那些邪怪心魔无从入侵,不教人真的睡死在这大阵中。

    果然,萧永一回房,便听见有仙长传音,命各人于午时准时点香入定,又说这选拔条件便是醒转的时间,今日太阳落山前清醒的,可随各门弟子回门派,至于次日,后日,甚至在各门派离城之后醒来的,便是落选了,根据留守弟子安排自行回家即可。

    这还是萧永第一次用这忘忧,她早已看出来这香里还掺杂了些安神定心的成分,故而并不担心,反倒有些兴奋,好奇。

    她自问早已无欲无求,莫说凡间事了,就连仙家的事,天纲峰的事,如今都与她无干,也不知这忘忧香要如何把她留在那梦境之中。

    午时一到,她便依言点燃了香。

    那袅袅白烟很快弥漫在这狭小的屋内,看着倒真有几分仙境的意思,仿佛是天纲峰上的轻云薄雾,又洒落了凡间。萧永好几年未曾打坐修道,毕竟天赋不改,对这些事仍旧是轻车熟路,她坐在蒲团上,不一会便入定了,只觉得整个身子坠得慌,缓缓落入了黑暗当中,仿佛坠入了一方小世界。

    待她再抬头,果然不在这四四方方的小屋子里了,入目是湛蓝的天空,几片树荫,仿佛才下过雨,山野里的草香带着湿意,她走一步,再走一步,踏踏实实地踩在这泥地上。

    一切的气息都如此熟悉,虽然一时间叫不上名来,但萧永知道,她曾经来过这里。

    不是她怀念许久的故土,更不是高耸入云的天纲峰,而是岩城。就在这个岩城。

    她循着直觉一步一步地向更深的山里走去,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好似时间也被拉长,变得充裕,可以听清每一声鸟语,淌过每一道小溪,充满生机的芬芳一直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许久,她终于看见了山头,看见了熟悉的背影,背着一个陈旧的药篓,腰间挂着个小水壶,随着前行的步调一晃一晃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叫住他,但很快她便意识到——

    此时她还并不认识这个老头。

    这里是岩城附近某座有些陡峭的山,山上植被茂密,药草繁多,是老头采药的必经之地,那日才下过小雨,就在这幽深的山谷中,一个断崖下,她被这老头腰间的那半壶水救了,重见天日。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断崖下的一个黄毛丫头被那半壶水救了。

    她现在就站在那老头的身后,看着他气喘吁吁地停下,坐在崖边的大石块上,不经意间低头一瞥。只见那不远处,峭壁山谷之间,有一块人形的阴影静静躺在崖洞口,他顿时惊得又站了起来。

    萧永比他看得还确切一点,她不仅能看见那模糊的阴影,还能看见这女孩熟悉的五官,因缺水而干裂的嘴唇,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手臂、小腿上被石子刮出的血痕,也能看见……

    饶是萧永,也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这姑娘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她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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