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兵1

    「一只无形的手把它推上死路。它知道,那是为了更大的胜利。」

    “接下来第一位棋手,是来自旧厂中学的文棠同学。”主持人念出“旧厂中学”四个字的时候,故意拖长了音。

    这四个字的确在观众席里引发了躁动。虽然是国际象棋各校联赛,但满场几乎被国际学校和私立学校承包,公立学校也许有零星的参赛者,但旧厂中学的学生跻身国际象棋比赛,还以高分进入半决赛,简直闻所未闻。

    “她的对手是,来自林城国际中学的棋手Pierre!”

    两名棋手从观众席前走过。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金发蓝眼的混血男孩,大概长相太过精致可爱,像个辨不出男女的华丽洋娃娃,又穿一件复古的蕾丝白衬衫,笑起来眼睛弯弯,简直像刚从古典油画里走出来。

    他身后的那女孩就平平无奇了,甚至穿着旧厂中学过于宽大且奇丑无比的绿色校服,黑头绳扎马尾。

    坐满参赛者家长的观众席里有个人格外显眼。这男的留着长卷发、一身的山本耀司厌世风,对于快四十岁的男人来说,这形象太不体面了,但他长着一张帅极的脸。文棠的同学说过:“你老爸就算披条麻袋再剃个光头,也不会丑到哪里去。”

    “你说文一鸣啊?”文棠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她很少在外人面前喊文一鸣“爸爸”,通常都是连名带姓,“你要是见见他撒泼的样子,就不这么说了。”

    “对了,你老爸那一身衣服很贵吧?他们说那个牌子要好几万。”

    “不是牌子,就是便宜的那种。衣服裤子加起来也没有一百。”有样子没质量,几乎一次性的,有些甚至丢洗衣机一搅就烂了。

    自然这话没人信。文一鸣还是有点本事的,一百块的衣服穿到身上真就能像上万的时装款。同学以为文棠故意装穷装清高,加上文棠性格确实不讨喜,后来就纷纷疏远了她。

    文一鸣是天底下最最不靠谱的男人,他想消失的时候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他,整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等到大家真以为他死到哪个旮旯里了,他忽然又优哉游哉地出现,什么都不当回事的样子。

    但是文棠的国际象棋比赛是他的例外。风雨无阻,每场必到。

    “我家二糖的比赛,就算老子真进棺材了,也要爬出来看。”文一鸣说过。

    对于“二糖”这个小名,文一鸣是这样解释的:正因为他叫一鸣,所以她的小名得叫二糖,而他更喜欢糖果的糖。他单方面觉得可爱的小名有助于增进父女关系。

    文一鸣一站起来就像磁石一样,把观众席家长的目光都吸了过去。他边上有个金黄头发、俄罗斯长相的美女,显然是Pierre 的母亲,倾着身子远远朝儿子投出一个飞吻,大喊“Pierre,我爱你”,多少有点浮夸了。

    而相比之下,文一鸣简直毫无竞技精神,冲文棠做了个刀抹脖子的动作,叫道:“二糖,把那个娘娘腔灭了,晚上老爸带你去大饭店吃好的!”

    文棠看也没看他,但从他前面走过去的时候,打了个“OK”的手势。

    “看见没,我家丫头。”文一鸣拍着心口对边上的家长感慨,“从小就这德行。酷毙了真是。”

    两个选手在棋桌前握了握手,随后坐定。大屏幕上投影出棋局的实况,虽然大部分来捧场的家长其实根本看不懂棋,也懒得看。自家孩子吃到了棋就欢呼,丢了棋就沮丧,父爱母爱都这么直白明了。

    棋局有条不紊地进行。文棠的走棋就是一个“狠”字,每一步都极快,几乎全无思考,不到一秒钟就是一步棋。对面的Pierre 则稳重得多,速度虽慢,也是遵循着自己的节奏,很惬意地。两人一攻一守,倒是对比鲜明。

    “精妙的一步。”对面Pierre突然说,显然中文说不利索,“你很强。”

    “多学学中文吧。”文棠保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有点刻薄。Pierre 自然不知,但那些和文棠交过手的公园老大爷都知道,这女孩最讨厌对手在局中和她讲话。她下棋时脾气最坏,平时其实没这么刁。

    “我的表述有问题吗?”Pierre不生气,反而礼貌地微笑,“我想夸奖你。中文一般要怎么称赞那步棋走得好?”

    “牛逼。”文棠盯着棋盘随口应着,全无聊天的兴趣。

    “牛逼。”Pierre 笑起来像天使,“我没听过这个词,但我记住了。谢谢你。”

    棋局之中,最难看的局面就是被对手拉进一个自己不擅长的棋局、进入一种让人痛苦的节奏。Pierre是典型的防御型选手,倾向于把战线拖得很长,等待对手在漫长的对峙中露出破绽;而文棠完全是另一种路数,她不害怕弃子,开局就是猛烈的进攻,立刻将防线破开。

    Pierre思考的时间开始变长。

    最后,他停止走棋,站起身向坐在对面的文棠伸出手。

    “我认输。你赢了。”

    观众席的家长一片哗然。

    文一鸣因抑制大笑而表情扭曲,得瑟得快死过去了。

    文棠站起身,与Pierre握了握手。按照竞技精神,对手主动认输,此时她至少该安慰或鼓励对手几句,但她什么也没说,在主持人不情不愿地宣布赢家之后就转身走了。

    “这孩子真没礼貌。”观众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没想到文一鸣很较真,回过头去大笑:“没礼貌怎么了,你家那个国王动都没动就被原地将死了的,要赢我家丫头,下辈子吧!”

    文一鸣这样的确非常讨厌。文棠有时也觉得他讨厌,但有时候又觉得有点幸福。这种时候她才能真切感觉到文一鸣是她老爸,真正和她荣辱与共的。

    中场休息时等待其他选手比赛,文棠趴在大厅里写作业,对里面的战况毫不关心。再一抬头,Pierre站在她面前,浅金色的卷发在阳光里发着亮。

    “你想喝什么饮料吗?”Pierre指了指大厅角落的咖啡台。

    “不用了。”文棠只看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写作业。

    “我来请客。”Pierre的笑容漂亮且精致,“我妈妈想让我请你喝饮料。”

    文棠没再推脱,收起作业簿跟着Pierre走到咖啡台旁,要了一杯深林蓝山。Pierre 吃哈根达斯。

    “我以为只有美国的小孩才喝咖啡。”Pierre 说,“我妈妈说,咖啡要长大了才能喝,小孩不能喝。”

    文棠没接茬。文一鸣不光让她喝咖啡,还让她喝酒。班里同学连吃辣条都要躲着家长偷偷吃,但文棠完全没有这问题。小学时为了惹文一鸣生气,她曾把零花钱全买辣条带回家,结果文一鸣不光不生气,还和她一起吃,吃得很嗨。

    但小米姐生气了,连她和文一鸣一起骂,把辣条全扔进垃圾桶。那时小米姐和文一鸣还在一起,每天如胶似漆地黏着。有时他们甚至会一起接文棠放学,然后三个人去吃饭。这种日子对曾经的文棠来说比过年还开心。

    “你爸爸同意你喝咖啡吗?”Pierre 说。

    “他不管我的。”

    “我觉得你爸爸是个很棒的人。”

    文棠不置可否地抽了一下嘴角。

    大厅里的大屏幕显示参与决赛的选手。文棠看到自己名字的对面出现了下一轮的对手:林城国际中学,梁择。

    前面一场半决赛,是根据复赛的积分来分配对手,强对强,弱对弱。文棠和Pierre在初赛和复赛的积分并列第一,是强的那组;这个梁择显然是弱的那组,矬子里拔的将军。

    Pierre 嘴角微扬:“恭喜你文棠,冠军是你的了。”

    文棠看了他一眼。“这是你同学?”

    “你知道我们学校有个Chess Club(国际象棋俱乐部)吗?”Pierre 笑,“我们的教练Mike一直想踢走他,但他不。”

    文棠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我要准备进场了。”

    “你会赢的。”Pierre说,“很高兴认识你。”

    文棠有点局促地嗯了一声,将咖啡纸杯捏皱了丢进垃圾箱。

    走进观众席,文一鸣递给她一瓶水,像运动员中场休息的时候一样,但她刚喝了咖啡并不渴,也就没有接,只是问:“小米姐没来吗?”

    “你个小白眼狼。”文一鸣假模假式挥巴掌。

    文棠不说话。

    “你爸来看你还不够?”

    “你打电话问她。”

    “打个屁!她骗你的啦!那个女人嘴里没几句真话,随便打发你一句,你就当真啊?”文一鸣嗤笑,“这孩子这么蠢,不知道随谁了。”

    “随你。”文棠说,“你也没聪明到哪去。”

    文一鸣要发飙。文棠没给他发飙的机会,转身就走了,心情忽然不好起来。

    那天文棠第一次见到梁择,心情格外坏,对梁择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国际中学的学生大多家境殷实,面前这小男孩完全将“富得流油”四个字写在了脸上,活脱脱一个缩小版小开,大红T恤上印着巨大的奢侈品牌招牌图案。这才真的值几万块。

    走近了甚至能闻到发蜡味。

    梁择小时候其实长得挺可爱,粉白的小脸、扑闪扑闪的星星似的眼睛,但常常露出那种睥睨一切的欠揍表情,再可爱漂亮的一张脸看着也让人讨厌。

    决赛时,选手已经淘汰得差不多。这种不正规的各校联赛,观众基本是参赛者的家长,自家孩子淘汰之后当然没兴趣继续看,观众席基本空了。

    也就能看到对面这男孩的家人。

    他家浩浩荡荡来了五个人。父母,一个看着像他妹妹的小女孩,一对老一辈的夫妻。其中那老头尤其讲究,穿着一身一看就质量极好的深色丝绸长衫,手里盘着串油亮的珠子,正襟危坐、威风凛凛,很严厉的样子。

    这个叫梁择的小孩在看到对手是个女孩,尤其是穿旧厂中学校服、其貌不扬的女孩时,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轻蔑。

    文棠也看出来他的轻蔑了。两人走上台后都很默契地直接落座,跳过了握手环节,不给对方一点面子。

    男孩原本打算不和对方握手、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没想到对方也若无其事地直接落座了,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开局走了几个棋子后,文棠就明白Pierre的意思了。

    这男孩下棋简直下得一塌糊涂。只要有吃子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就会吃,丝毫不考虑整体的局面,也不考虑接下来的策略,被人算计了还洋洋得意。

    文棠正看他不爽,索性加快了落子的速度,打算速战速决。

    一颗弃兵送出去,男孩更加得瑟:“走错了吧,送人头给我?好男不和女斗,我让你悔一步。”

    “滚蛋。”文棠说。

    男孩被噎了一下,恼火起来:“行,你等着。一会输了别哭鼻子!”

    “闭嘴吧!”文棠也烦了,抬高一点声音,恶狠狠地瞥了一眼男孩手边的棋钟,“你到底走不走?”

    她真的很烦唠唠叨叨的对手。

    不过男孩好像真被她唬住了,强撑着面子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她的弃兵。

    然后三步之内,文棠挪动“骑士”,将他击双。

    “击双”指的是在将军的同时威胁另一枚棋子。此时为了避免将军,对方下一步必然要移动国王,而另一颗被威胁的棋子就成为了囊中之物。

    他被击双的另一颗棋子,是王后。

    梁择呆住了。

    王后是棋盘上最强的棋子,在他眼里,丢了就没赢面了。他立刻就挪动王后避开骑士的攻击。

    “梁择同学,你现在被将军,必须移动国王。”裁判大概认识梁择,耐着性子在旁解释。

    “那我的王后不就被她吃了?”梁择瞪大了眼。

    裁判一脸黑线。

    “我就走这步!”梁择犯了轴,坚决要挪王后。

    文棠看向裁判:“那我赢了吗?”

    “没有!”梁择吼道。

    “那就把王后放回来。”文棠也冷了脸。

    “我不要!”梁择开始耍赖。

    文棠下意识往观众席的方向看了一眼。Pierre站在观众席里,无奈地向她摊了摊手。

    “放回来!”文棠彻底失了耐性,伸手去挪梁择的白王后。

    哪知那发了疯的梁择一把拍开文棠的手。这一拍力道太大,也顺着拍到了棋盘上,拍飞几颗棋子,随即是一个华丽的慢动作:梁择啪的一声掀了棋盘,黑白棋子噼里啪啦满天飞舞,又砸到地上。

    裁判傻了,表情管理失控。

    文棠面无表情,站起身把椅子撞出巨响,但什么都没说。

    这一掀是个大动作。这一场里程碑式的赛局中,得益于Pierre和其他对手添油加醋的宣传,文棠“旧厂中学棋神”的名号正式打响,此后几年里成为林城所有国际象棋社团的传说;而梁择也从此光荣成为林城第一臭棋篓子。

    梁择的黑历史不少。此事成为之后的十年间,梁择最想删除的一条黑历史,没有之一。

    不过也有不少和文棠下过棋的对手都表示,梁择只是做了他们都想做的事情。和文棠下棋下到中盘,的确难免有掀飞棋盘的冲动。

    “看着挺老实的一个孩子,下棋像条疯狗。”一些年纪大些的棋手在背后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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