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馆老板提前回来了，还给蒋河凯带了喜饼。说是亲戚订婚。蒋河凯跟在老板后面帮着收拾大堂，餐馆里只有沙沙的扫地声和挪动桌椅的声音。深圳这个城市，就算是正月里也没什么过年气氛。

    转眼春天到了，蒋河凯还在跟着大师傅后面做配菜。老板和老板娘在餐馆爆发一场巨大的争吵。随后老板消失了，餐馆全靠老板娘一个人撑着。又过了一个月，老板回来把前厅后厨都召集在一起，问谁愿意跟着他去北方创业。结果显而易见，家都在南方，而且这个店流水稳定，谁会愿意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头再来呢？

    只有蒋河凯。

    他是老大哥托付给餐馆老板的。后厨的大师傅本来有意让自己的远房侄子来学徒，但因为他来了，只能勉强凑合。那些真正的东西是他从业十多年的心血，不可能教给他的，但又碍于老板面子，只能让蒋河凯做些看着忙碌但学不到东西的工作。蒋河凯心知肚明。如果去了陌生的城市，有更多机会，他愿意试试。

    何况，有个人，好像提到过北京。

    坐着摇摇晃晃的火车，一路北上。老板喝着啤酒，反反复复的絮叨着这些年与老板娘家里的恩怨，也不管听众是不是在认真听。蒋河凯有些麻木的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低矮房屋、河流、道路。真正的感觉到自己离开了从小生长的地方。虽然，那也不算他的家。

    老板的新生意也没有预想的好做，蒋河凯因为帮忙记账，看到账簿上每月流水一样的开销和零零散散的收入，也是能感受到一丝勉强。半年后，老板的合伙人要撤资，老板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合伙人翻脸了，嚷嚷着要起诉他。那天晚上，老板娘打来了电话，两人讲了很久，对方声量很高，老板基本上就是嗯嗯的应着，餐厅收款台的桌子都被他抠出了一个洞。忽然老板抬头看了眼蒋河凯，那个眼神蒋河凯懂了。

    老板能回去，但当初毅然跟着他走的蒋河凯，不能。

    老板厚道，闭店后给他续租了几个月的合租床位，又给结了当月的工资。独自踏上回深的火车。蒋河凯躺在散发着霉汗味的床上，望着天花板糊着的报纸，数着上面的字，有1022个。

    蒋河凯因为年龄问题，无法做全职，也没有更多找工作的渠道，只能一家一家的进去问，北京的零工也没有南方多，在被拒几十次后，终于有一家快餐店愿意让他做临时工试用，每天4个小时。

    北京很大很大，很多时候感觉脚下的路像没有尽头一样，要不停地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冬天就来了。

    这天店里收到一份大单，客户定了50多份餐，让送到指定地点。那时候外卖行业还不发达，店长就让蒋河凯和另一位店员骑摩托车去送。送餐地离得不远，他们到的时候那里很多人，外圈已经被拦了起来。和门口的安保说明情况，安保让他们从另外一个门进去。

    北京刚降温，寒风一吹，地上的水渍就结了冰。两人骑着摩托车刚绕到后门，拐弯处突然开出一辆车，蒋河凯和对方都是一个急刹，没想到车轮打滑，蒋河凯和同事一起摔了出去。

    小轿车上的几个人匆忙下车。

    “哎你们怎么都不看路？” 先下来的年轻男人嚷嚷着，帮忙扶起摩托车，旁边的年轻女孩在帮捡起装餐盒的保温箱

    “你们没事吧？” 开车的女人也走过来。她的声音让蒋河凯拍打衣服的手一顿，这柔软独特的声音，很久没听到了。

    蒋河凯抬起头看她，对方也明显一愣。“怎么是你？”

    另外三个人同时看过来，显然是意外他们认识。年轻男人走过来，好奇的看着蒋河凯，对苏叶发问：“姐，你们认识？”

    “在片场见过。”苏叶并没有什么耐心的回了句。转头又问蒋河凯“你没回去上学？”

    蒋河凯揪着衣袖的手缩了缩，不知道她为什么问上学，但他很想和她说说话，心里很多话争相往外冒，最终只嗫嗫两个字 “打工”。

    苏叶注意到他姿势不正常，刚才摔倒时看到他下意识手臂撑地，应该是戳到了，但从外面并看不出来，衣服只磨了一道小口子。

    苏叶又关切的问另外一位同事是否受伤，同事赶忙表示没事。两人检查了下餐盒，还好保温箱内稳稳的没有遗洒。苏叶让跟着她的两个人帮忙一起把订餐送进去，原来餐是他们公司定的，今天在这里办活动。

    蒋河凯推着摩托车回头，想再看看苏叶，但她已经回到车里了。

    送好餐，同事说回去他骑，刚开出后门，就看到苏叶的车还停在那里。苏叶打开车门走过来，同事有点紧张，偷偷问蒋河凯：“她不会是想起来索赔吧，那车看起来挺贵的。”

    苏叶指着蒋河凯问同事：“下午可以帮他请个假吗?” 同事愣了愣，点了点头。苏叶又拿出一张面额500的超市购物卡，塞进同事手里，说是感谢他帮忙送餐。同事受宠若惊，推拒几下未果，便乐呵呵的收下了。临走时还朝蒋河凯挤眼睛。

    苏叶看着蒋河凯身上的旧夹克，皱了皱眉，转身让他上车。这是蒋河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小轿车，车里一股暖香，座椅是热的。苏叶看他系好安全带才出发，显然心情不太好，一路上都没有讲话。蒋河凯有点忐忑，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

    没开多久，车子停在了一个中医院门口。苏叶让他下车，边锁车边说这是最近的一家。她熟门熟路的推开一位骨科医生的诊室，把蒋河凯拉了进去。

    “太医，这孩子刚才摔了，帮他看看”。

    老中医看起来也就50岁，放下手中的病例，白了她一眼。又冲蒋河凯和蔼可亲的笑。问：“孩子，摔到哪儿了？”

    蒋河凯看了看旁边在翻老中医药柜的苏叶，犹豫着没开口。

    “右胳膊。”苏叶头也不回的说：“左腿也帮他看看。”

    老中医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当着外人数落苏叶：“把我这当你私立医院呢！”

    苏叶满眼笑意，也不理他。

    老中医应该是医术很厉害，他握着蒋河凯手臂捏了几下，就知道只是戳了下没有伤到骨头，而且还知道他手腕和腿受过旧伤。老中医用药油给他推拿后，又开了药和理疗。临走时敲打苏叶：“这孩子虚的厉害啊，严重营养不良，对你家员工好点”

    苏叶也不解释，笑着顺走老头儿一包西洋参，在一串不文雅的问候中拉着蒋河凯走了。直接把他带到了一家餐厅。

    菜上来了，苏叶在看手机，蒋河凯在偷偷看她。

    “先喝个汤吧” 苏叶放下手机，掀开清蒸狮子头的盖子，用勺子切成小瓣，递给他。蒋河凯小口抿着，真好吃啊，但蒋河凯现在更想和她说说话。

    “我去找过你” 蒋河凯说。

    “”嗯？” 苏叶没听懂

    “我去找过你，收工那天，但你们已经走了” 刻意练习下，蒋河凯的普通话发音已经相对标准了，他想说给她听。

    提到这事苏叶仿佛心情又不好了，不爽的问他：“你们那个老陈没跟你说过上学的事吗？”

    陈哥？蒋河凯有点懵，摇了摇头。

    苏叶吐了个国粹。然后问他为什么会在北京，蒋河凯把近一年的经历都说给她听

    她又问：“你现在是固定工作吗？” 蒋河凯再次摇了摇头，心里有点沮丧。

    苏叶没再说话，给男孩夹了一大块鱼肉，让他快吃。

    饭后，苏叶说可以送他回去，男孩没有迟疑的告诉她地址。

    蒋河凯从小就知道，人情债，最难还。所以从不欠任何人。也几乎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因为一旦走的近了，就会不可避免的你来我往。

    他可以自己走的，如果是其他人，他一定会拒绝。但是，他想麻烦她，他想再和她多待一会儿，也许今天这几个小时的温暖，可以让男孩扛过北京寒冷的冬天。

    车开到一栋老旧居民楼门口，蒋河凯抿了抿嘴唇，向苏叶道谢，然后缓慢的提着老中医开的中药袋子下车，一不小心，袋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苏叶侧目看到，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等我下，我给你拿”

    她把车停好，利落的接过蒋河凯手里不算太沉的袋子，跟着他往住宿地走去。这栋楼里贴满了小广告，但居然是有电梯的，苏叶刚想抬手按电梯，被蒋河凯拦住了。他不看苏叶，沉默的指了下电梯右侧那条暗黑的向下延伸的楼梯。男孩住是地下室。

    推开门，湿冷的房间里除了三个上下铺什么都没有，发霉的墙壁，昏暗的光线，角落里堆着很大的塑料袋，里面是裸装的泡面和榨菜。其他室友没在，男孩把袋子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床上整齐的摆放着两套衣服和一个洗脸盆，里面是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宾馆一次性洗漱用品，整个屋子连个柜子都没有。

    苏叶看着旁边低垂着睫毛的男孩，问到：“有地方能热中药吗？”

    蒋河凯看着她，摇了摇头。犹豫了下，又补了一句。“店里应该可以。”

    苏叶点点头，想着怎么能给他留点钱改善下生活。但这几次接触下来，她能感受到男孩隐藏的很深的倔强自尊心。

    苏叶的家庭条件一般，三线城市的普通家庭。独自北漂多年，也是靠自己一点点打拼出来的。她吃过很多苦，也见过这个社会的阴暗，心地没那么善良。但眼前这个明显比同龄人瘦弱的男孩，总是能激起她所剩不多的母性，怪讨人疼的。

    她还没寻得机会开口，蒋河凯就催促着她回去，并送她到小区门口。苏叶上了车，想了想，还是给男孩留下了名片，告诉他在北京，如果有事可以找她。

    车子渐行渐远，蒋河凯一直目送她离开，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