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

    三月初三·洛阳西宫

    象牙白的琼花含苞待放,却显露出萎靡与脆弱的态势,这是千里迢迢扬州运来的移植到西宫的“奇花异木”。如南橘北枳,本不生于洛阳的花,强留在洛阳,只会逐渐枯萎、凋零直到死亡。像那被圣上赐死的高昌乐伎,每个人在宫廷每一刻都面临贪食的饕餮,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阿靖躲在琼花树荫下窥视着掖庭西北角的下房,内侍省的宦官正将尸体抬出去。其实她住在附近,本不必避嫌,可是因她同为高昌乐工,不得不如此。

    死的人是给皇帝演奏的破落高昌王族麴氏,她被高昌王子送入掖庭供玩乐的玩物。她仅仅为皇帝弹了半首乐府曲子,没想到不知什么妖魔鬼怪袭来,皇帝震惊万分的同时果断治她的罪。她瞥了一眼,只见麴氏的舌头伸出来,死前的惊恐化为了扭曲。宦官拿弓弦片刻就将她勒死,那么干净利落的举动,真可谓是天子雷霆之怒的代价。皇帝将那麴氏称为妖异,三言两语将她的性命夺走,里面很有文章可作。

    近来官员办公的皇城里传言闹鬼,流言愈演愈烈,鬼怪甚至有了生动的形象。有说是个如花似玉、妩媚动人的女鬼,有说是丑陋不堪、满脸青斑的恶鬼,总而言之说什么都有。皇帝在甘露殿召见个乐伎都能被鬼缠绕,当即找道士来宫中做法驱邪,可法力高深的道士也无可奈何。鬼影反而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乃至于后妃、大臣、奴婢无一不四处求神拜佛以图平安。

    忽然宦官堆里簇拥着一个紫衣贵人走来,原来那是皇帝的心腹内侍监高无忌。“高无忌怎么亲自来了,这下麻烦了。”因只离他五步远,阿靖生怕被内侍监发现,勉强躲在花坛之下,。

    高无忌眼睛眯着,满脸精心算计,走过之处环佩叮咚响,云袖飘飘而过。他那么个极嫌弃肮脏污秽地方的人,竟会主动走入死过人的晦气地。阿靖察觉到异样,可却不能跟在他后面。

    内侍监让小宦官再翻动各处角落,可也是徒劳无功。“臣下已翻遍了那贱人的房间,没发现可疑的东西。”高无忌面色凝重,眉间挤出大大的川字,明显可见他的复杂心情。手上掐指算,长长的指甲时不时相触碰,好像在盘算着事。只见他眼皮略抬起,眼神竟朝阿靖的方向看去。阿靖的裙子像藏不住的狐狸尾巴,全落在高无忌眼里。

    四目相对。

    高无忌三两步就抓到阿靖,脸上笑意满盈,手上却狠抓着阿靖的肩膀。她无处能逃,只好认栽。高无忌含着笑:“安姑娘,我等奉命处理要紧事,没想到竟碰到你在这贪玩,贪玩是好,但是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在宫里可就不能用天真来活命。”

    “内侍监说的正是。皇教之下,我等化外人,理应遵循宫中规矩。未曾想到冲撞内侍监,请饶命。”安靖跪在高无忌面前,求着宽恕。

    高无忌嘴角勾起笑,眼睛里却隐瞒不了阴冷。“罢了。若跪伤了安乐师,圣上的责怪臣下也担当不起。”他手上力道消减,转而将阿靖扶起来,还拉着她散步。“乐师也是高昌人,听说曾经周游西域,精通西域诸国文字。前日高昌人在圣上面前释放出妖魔使得圣上震怒,敢问姑娘此事是否是西域人做的?”

    西域和高昌仿佛是昨日的事情,纵然她曾经和麴氏一族交往甚密,但那早成了过去,高昌国不复存在,高昌人成了大梁的奴隶。曾经是高昌人的阿靖,和韩璿自由自在游西域的阿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梁朝的宫廷乐师,成了困在宫廷的笼中之鸟。

    至于韩璿,过去的士族,现在的罪人。人人只知道他不肯为梁朝出仕,只知道他受伤后消失不见,就连皇帝也仅拿严光比喻。可直到她亲自问了韩安,韩安模棱两可地说了些幽禁的消息。他被羁押在什么地方尚不为人知。

    哪怕她跟韩璿曾经在昆仑雪山撞见过世人所说的青女,也沉默半晌。阿靖不敢贸然下定论,只说:“我在西域时虽然也见过邪物,但那些不过是装神弄鬼糊弄人玩的,宫中所说的鬼也是通过别人口口相传才知道。那乐伎弹奏乐曲招来鬼神,可能是为引陛下垂青才耍把戏,却没料到惹出杀身之祸。”

    高无忌眼皮抬都不抬一下,“是么?前朝宫中也有妖异,那时是全凭姑娘才智识破奸人的诡计。陛下对姑娘的学识还是品德都颇为赞赏,如果姑娘能助臣下一臂之力,定会为姑娘排忧解难。”高无忌满口说辞全都指向阿靖,似乎是全为她而来。

    阿靖心生一计,向高无忌谄媚地笑,“内侍监高看我,久居宫城内哪里见识多,这都要谢老天给我运气。只是这次命案牵系朝廷,我仅仅能在宫城查一查,皇城里还要全靠大理寺的官员。”

    高无忌自是知道她话里的话,“此事大理寺恐怕也不便介入宫禁,皇家禁苑怎么能让人肆无忌惮地找,那不成翻天覆地了。宫城的命案自然由宫城的人办。待我向皇帝、皇后请命,我领下此案,用内侍省的力量帮姑娘查清,至于别的,也无能为力。”

    就连高无忌也不能把韩璿放出来,但阿靖不肯放弃。“内侍监全力相助我自是感激不已,但我想内侍监肯定也知道皇城内外犹如星罗棋布,还需要引导的人才能找到方向。”

    “那姑娘的意思是......”高无忌凝视着阿靖琥珀色的双目,却好像从中看到了什么恐惧之物,嘴抿了抿,“只是这件事还不宜我出手。可若姑娘想去,就找内侍省的人带你去那地方,可有一句,不可说与旁人,尤其不准说与外臣。”

    “明白了。”没想到高无忌竟同意了,阿靖内心涌出欣喜。“内侍监恩德深厚,靖感激不尽。事成之后,赏赐全归内侍省所有,我分文不取。”

    高无忌对此甚是满意,他只要除了宫里面缠着皇帝的妖魔,怎么样都能让皇帝乐上几天。就是不惜得罪下丞相,那也算不上大过。毕竟他和丞相是同族的堂兄弟,再有怨恨也怨不到高无忌的头上。“那我只等姑娘大功告成。那就请随我去甘露殿请旨,待拿到陛下的手敕,姑娘即可便宜行事。”高无忌又叮嘱道:“陛下面前,切勿多言。”

    阿靖手攥得出汗,要搏一搏才能有一线生机。

    走到甘露殿外,威严的大殿像在俯视众生。让阿靖回忆起逃离宫廷的时候,宫室像是一个又一个盯着她的守卫,最后把她抓住。

    “陛下召见。”

    “遵命。”

    刚巧是下朝后不久,离晌午还有一会儿,赵歆正边尝点心边处理政务。案上摆着精致的茶果,想来这点心是后妃送予皇帝的。而正中还有几卷奏疏,不知道他看了多少。赵歆放下卷子,说:“阿靖你来了,免礼,赐座。”皇帝撇下了国政,慵懒地倚靠着榻。

    其实皇帝今年不过四十,正是盛年,身姿伟岸,丰神俊朗。但他连日被鬼魅所缠,印堂发黑,眼下乌青,嘴唇发白,看起来这几天皇帝都寝食难安。

    阿靖如坐针毡,但随即被塞了个玉露团。“饿了吧,丞相进献的玉露团。”

    “多谢陛下。”丞相......恐怕赵歆早知她的来意,所以才特地提韩安。阿靖的双眸躲避皇帝的视线,也不敢吃手中香甜的玉露团。这次她是冒着风险,所以谨慎再谨慎,生怕一个冲动触犯天颜。

    “怎么?是觉得不好吃吗?丞相府的厨子手艺确实一般。”赵歆倚着榻,无形之中拉进了他们中间的距离。在皇帝这块,什么都是脆弱的,可以轻易破坏。对于皇帝,阿靖就是近在咫尺的美丽的猎物。哪怕认识几年,阿靖仍是风姿绰约的美人,金琥珀的眼睛比常人多了分灵动,尽管描了中原的却月眉,但眉间仍有着胡女的英气和天真。

    但赵歆也只是停留在她身上片刻,表情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这皇帝,老以为她是他的掌中之物,时间久了自然就会臣服于他。“高无忌向朕推荐你,说你能御鬼神,可鬼神面前男人尚不足以自保,朕不会让你一弱女子冒险。”

    “我曾到访西域各国,最远到达大秦(拜占庭),从敦煌出发,跨越一望无际的黄沙,越过祁连山、天山、昆仑山,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死亡、恐惧、绝望,人会为了一口水、一张饼不惜大打出手,背叛和杀戮将无数人葬送在黄沙或是冰雪之下。在向西域进发的路上,人远远比妖魔鬼怪可怕。无论女人还是男人,最终的归宿都是死亡,男人手中的权力和人马能让他活得更久,女人所能依赖的惟有自己。”阿靖虽是低着头说的,可眼眸里隐藏着力量。那力量来自遥远的西域,经过历练的洗礼,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赵歆挑眉,似是无动于衷。“你确是个坚强的女子。可身份仅仅是宫廷中低微的乐户,地位比那些因罪入宫的还要低得多,卑微的命运由不得你自己来做主。朕许你进出宫禁已是莫大的恩赐,在这样的时候,你还要再奢求一点吗?”

    地位、身份是她在洛阳永远的禁锢,所有人无时无刻不提醒她,让她铭记乐工的低贱,从她踏入大梁的那一刻骨子里已经镌刻了卑贱的铭文。

    “我奢求的是本来拥有的被权力夺走的自由。”

    阿靖跪在地上,和灵魂却是与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博弈,势均力敌。

    齐国覆灭的那天,她被赵歆的属下抓获,又被送回囚笼里,成了给皇帝弹曲的摆设。她的自由该由自己夺回来。

    赵歆起身,捏住她的下巴。在阿靖里的金瞳里,隐藏着害怕和坚韧杂糅的力量了,格外动人,这驱动蛊惑他要把这种力量牢牢握在手心。“朕看中的正是你的决心,便给你这次机会。”

    皇帝像是一座屹立在面前的无法攀越的大山。阿靖略感紧张,从喉咙中发出微弱的“谢......”。

    赵歆似是握住自己东西般握紧她的手,轻松把她拉起来。“粟特人爱火焰,你也明艳如火。火光有时温暖,有时会灼伤人,有时会熄灭。朕给你机会,也给你权力。但这是朕赐予你的,朕可以给你,也能收回来。”她的手专为皇家演奏,这一举动无非是告诉她,她是皇帝的东西,是耳目,也是工具。

    阿靖指甲嵌入掌中,“是。”

    门外一阵躁动,原是高无忌来送上巳节百官进献的贡品,以及放在室内供赏玩的兰草。高无忌道了句:“三月初三上巳节,恭祝圣上万年安康。”宦官一拨一拨给皇帝过目。

    “上巳时是该折兰草、到水边去去晦气。”

    阿靖见状,欲要离去。

    “慢着,”赵歆拿起一串银香囊,“香能祛除污秽,朕赏你了。”

    阿靖接过香囊,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出外就打量了下这进贡的香囊,鹦鹉和缠枝的纹路,好像在警醒她的身份。阿靖觉得像烫手,只想狠狠砸到狗皇帝的头上。

    ——————

    另一头韩璿到今天被关在牢笼里已是整整三年。每日能走动的地方仅有不大的庭院,没什么比这更孤单的了。不过比起坐牢,幽禁或许还是要好得多,至少衣食供给一应俱全。但没有自由,一样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韩璿清晨时将许仁则给裴将军仔仔细细看完,里面有一些与流言相左的秘辛,但还需要借一些力。

    三月三是上巳节,曲水流觞自是与犯人无缘,兰汤沐浴倒是可以凑一凑数。

    韩璿出浴更衣时,只见肩上触目惊心的疤痕,是他一心求死的代价。那时再偏一点,就没有今日的他。左手手筋因握剑而伤,导致做事多有不便。他慢慢整理好衣冠,去外面放放风。

    昨儿白天那好心卫士拦住他,“宫中又有传奇,恰巧轮班时候就你我两个,要不要听听?”卫士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好像特地为了等他才守着。

    韩璿点点头。

    “陛下连夜下令处死胡姬,等大理寺查案时人已经缢死了。”卫士唉声叹气。

    确实是出自赵歆的做法,狠辣、迅速,就是会生出许多非议。没有弄清凶犯身份,就擅杀化外人,以后这与外邦交流如何进行?他十分不解,不禁皱起眉头,“这倒是奇怪,好端端一个人证,怎么还要它死无对证?皇帝老糊涂了。”

    卫士掂量掂量才说:“事发在大内,处置全由圣上,大理寺可不敢出手。听闻是深夜急召高昌王族麴治业,匆匆忙忙问罪。”

    韩璿追问再三:“莫非里面牵扯到皇家颜面了?主簿之死,竟要急召王子,很不合理。我与麴治业父亲是忘年交,对麴治业也颇为熟悉,就是幕后主使也轮不到他。那主簿和乐伎是什么样人?”

    曾经在河西待过很长时间的韩璿,对西域各国都有了解,并且也曾花两三年时间到访西域数十国。但现在知晓的仅仅是拿来解闷的一面之词,尚不足推出答案。

    “主簿就是度支主簿,乐伎却非乐伎,听传言那乐伎可是被进献入宫的麴氏宗女,听说在突厥还有血亲。”

    “如果是突厥人干的,那天家颜面更挂不住了。”韩璿借机嘲笑一番。“我倒是看不明白,一个西域人在宫中能闹出什么是非?我倒是倾向于皇帝干了亏心事,被鬼神惩罚了。”

    卫士却摇头,“达官贵人们被鬼神之说吓得连连求神拜佛,这也无从改变鬼怪频出的现状。要我说,背后一定有人搞鬼,借鬼神来杀人灭口。”

    韩璿直说:“杀一个主簿,还抛尸皇宫?完全多此一举。”

    “我看是震慑,在宫禁里死一个,威胁的就是皇帝。皇帝寝食难安,国家不太平。”

    “赵歆啊赵歆,你也有今日。”落井下石。“不过事有蹊跷必有怪,那高昌女人想必是被谁所利用。鬼怪频出,有可能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里面掺了一个掀不起波澜的真鬼。真鬼神自然有乾坤镇,不足为惧。倒是该看看哪个在背后给人下迷魂汤。”

    卫士只管叹息,“可若朝中无人能行,阁下是否愿意亲自出马?”

    “不愿意。如果朝中连解决这都做不到,那就上下无能。国库的钱帛养了一群愚蠢之辈。”韩璿背身满口回绝。

    “当真不愿?”

    “不愿就是不愿。与其当牛做马,不如在这一亩三分地。”

    卫士换个法子劝说:“公为贵胄可以待在这邙山终老,但家奴畜产无不仰仗您的威势,家人奴婢在田庄守着家业,日夜等您回来。我又听闻您在京中的宅子被某将军霸占,还抢走奴婢,辱没侍女。您素有怜悯之心,体恤下人,我想......”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韩璿打断,“这些人不乱不散无非是依附于权势,怕我东山再起罢了。普天之下,没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

    “你是丞相的属人,却又阿谀于我,妄加试探,是何居心?”韩璿话里也在震慑他,语气虽不重,但落在人心里却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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