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陌的确是有正事要忙的，也确实是为了洛书棠的婚事而来。他起身向着焕述台的方向而去。

    亭午时分，顾义辞与洛江临正在焕述台内商议婚事，将大婚之日的各项事宜安排妥当后，他便辞别了洛江临，临走时顾义辞的眸光不经意间透过梨花檀木雕饰的轩窗外，看到微光倾斜下，地上的海棠花影交织错落着，像是将秋色晚景妆点得如同旭日纷纷。

    他走过去。

    花影的尽头立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红衣男子，背脊轻倚在海棠树上，腰间别着一柄黑金陌刀，一尾嫣红的海棠稻穗从刀柄处倾泻下来，在风中摇曳着。唇角卷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慵懒随意，他抬起头来，眸光潋滟无双，隔得远了有些朦胧，里头好似下着一场烟雨初歇的雨霁。

    顾义辞认得他，是青铭门的少主――宋陌。

    “宋公子。”顾义辞轻声打了句招呼，正打算离去，却不料被他唤住。

    宋陌上前一步，笑道：“顾盟主，宋某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说，不知可否……”眸光在顾义辞身旁的男子巡视着：“借一步说话？”

    “好。”顾义辞没有犹豫。随即对身旁的黑衣男子说道：“既然如此，秦安，你便先回去吧。”

    “……盟主？是，属下告退。”黑衣男子愣了一下随即抱拳躬身退下。

    林荫小道上，满园的红枫被秋风拂过，吹落一地枯荣，萧萧瑟瑟。

    宋陌停下脚步，望着顾义辞开口道：“宋某今天为何而来，想必盟主很清楚吧――是想求盟主解除与棠儿的婚事。”

    “……宋公子对洛姑娘倒是很好。”顾义辞垂眸看了宋陌一眼，轻声笑了，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下只有棠儿这一个妹妹，自然是要多疼惜她一些，不愿意看到她整日为琐事忧心。”

    宋陌低笑一声又道：“棠儿性子倔犟，做事也很莽撞，与盟主这样的人自是脾性相斥，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会惹盟主生气，若往后有得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惹得两人相厌，那倒不如……现在便解除婚事的好！”

    “自然，解除婚事的后果也会由青铭门和忘忧谷一力承担，不会牵连到你，盟主觉得如何？”

    竟是连退路都给他想好了？

    “很好。”顾义辞失笑一声，似乎是认同了宋陌的话，但他一开口，拒绝得却是毫不犹豫，“但我不愿。”

    “……”

    宋陌道：“……若你是因为误看了棠儿的身子要对她负责，倒也不必如此，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她不会强求你对此事负责，你可以解除婚约的。”

    解除婚事……这四个字只在他脑海里略过，便被他立即否定。

    顾义辞又问：“若我解除了婚事，洛姑娘又该如何？”

    “棠儿的婚事么？便不劳盟主挂心了，若有合适的人选，定是不会委屈她的，更何况……我看林斐便很合适，反正他也挺喜欢棠儿的。”宋陌本是随意说说的，却不想顾义辞当了真。

    “林斐？”顾义辞轻声唤出他的名字，声音慢慢沉了下去。

    “棠儿的师兄。”宋陌没听出来，“话我也说得很清楚了，盟主意下如何？”

    顾义辞：“我说了，我不愿！”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又何必强求这桩婚事？”宋陌微微眯起眼眸，带着些许审视的意味，有些不耐。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顾义辞却喃喃着：“她脾气虽然倔强莽撞，却有着自己的立场，自己认为不对的事，宁可受伤也不愿轻易服输，她身体不好有旧疾畏冷……这些我都知道，我会让她开心，知她冷暖会对她好，用此一生。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些话在你看来是空口无凭，但是……我会用行动向你证明，我此番绝非虚言！”

    光影交错着映在他的眼里，像是藏着沉浮的星光，眼底流光是庄重虔诚的，也是深情缱绻的，一点一滴汇聚着莹莹星河，像是要将自己的所有许给一世佳人。

    那眸光里藏着太多深情，以至于宋陌都有些被那不加掩饰的情意给惊到。

    他望进那双眼眸内，试图在那深情中找出一丝伪装来。

    但是没有！

    人的情绪是可以掩藏的，情感也是可以伪装的，就像梨园登台的戏子，浓妆重彩扮作花旦挽起水袖，眉目含情潋滟着缱绻，唱一出众人满堂喝彩的折子戏。

    但那只是被世人所喜爱的一张假面，他可以对着旁人笑，极尽风华，也不过是为了增添自己活下去的筹码。

    他见过太多人，明白这世上最不能轻信的便是诺言，那些文人墨客，花间戏子最擅长的便是蛊惑人心，月下相许的海誓山盟是假的，一往情深的温柔缱绻也是假的，不过一句戏言，便能获得那人的一腔真心，多容易？

    人间纵有长情处，也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从来便抵不过世间喧嚣。

    宋陌突然有些看不透眼前的人了，“……你这又是何必？”

    “她说棠是海棠的棠。”风中捎来他温柔的话语，声音低沉着，一字一句竟让人甘愿沉醉其中。

    “良辰，怀旧事，海棠花下，笑摘垂丝。这首诗是她教我的，便是这个名字……让我记了一生。”

    花影错落着，将他的眉目映衬得越发温柔。

    “我心悦她，已近十年。”他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浸透在了花影里。

    “我也知道，她不喜欢我，但哪怕……她此生心有所属，我亦不会勉强她，我会待她好，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她此生……长乐无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是从何时开始喜欢洛书棠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了。

    他想。

    也许是那一年在海棠树下小丫头回眸展笑的一刹那，他垂眸望进她的眼里――眼底的光芒，是泥淖江湖中不曾拥有的星火。又或许是小丫头那不肯轻易服输的倔强模样，坚决而执着，就此一生，映入了他的心里，再难相忘。

    却也明白，情已入骨，无论此生到最后是何种结局，于此一生，终是不悔。

    “你还真是……？”宋陌摇摇头，有些无奈。

    “罢了罢了，你态度如此坚决，我倒还真不能对你做什么。好了，婚事是翻篇了，可是嘛……”宋陌轻叹一声，尾音撩得很长。

    “这架还是要打的。久闻盟主武力高深，宋某不才特来讨教一番，南峰演武场，恭迎盟主。”宋陌施施然行了一礼，红衣袭地潋滟了秋风，弯刀离娄出鞘，刀锋微寒在光影的照耀下闪烁着银白的光泽。

    “却之不恭。”顾义辞笑了，在微光中颔首。

    雨幕停歇了，恢复了往昔的宁静，空气中微微浸透着寒意，晕染了夜色的一抹不堪――冰冷的、沉重得像是要将荒唐的往事埋葬。

    一场秋雨寒霄悄无声息地送葬了一人性命，鼻尖似乎还能轻嗅到浓重的血腥气，那是浸透在人骨髓里的杀孽，令人作恶，洛棠一辈子都忘不了。

    坟前灵幡飞扬，白烛飘动，里面涓涓流淌的灯火，忽明忽暗，拉长了众人的身影，像是两丛幽瞳鬼火带着怨念，满目血腥地凝视着眼前的猎物，也像是不堪夜色中隐藏的怨灵们在举行一场狂欢盛宴，令人感到彻骨的寒冷。

    此地是岐山附近的一处荒野地，老人逝去后，洛书棠与林斐便将他埋葬在这里。

    此地安稳清凉，洛书棠想，老人家也许会喜欢吧。

    洛书棠在坟前摆弄着白烛香纸，一簇簇的香纸燃烧着，升起渺茫的嗳嗳墟烟，化作火焰，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垂下眼眸，轻颤的眼帘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两尾破碎的蝶翼。她不知道老人的生平往事，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墓碑上空落落的，什么字都没有，就像他的一生，也该如此。

    “言儿，来与你爷爷告别吧。好好拜拜他。”

    很久，洛棠才开口，声音很低，像是要融进这场墟烟里。

    言儿走过去眼眶红红的，他张了张唇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又不敢开口，他怕自己一开口理智就会崩溃。

    唯一的亲人惨死于自己面前，他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到。

    他该说什么？

    他不知道。

    脑子里一片混乱，到最后却还是声音沙哑着，颤巍巍地弯下身子，在坟前长磕而下。

    在洛书棠不曾瞧见的余光里，眼底藏着恨意，指甲深陷入血肉里，咬着牙唇齿间弥漫着腥甜的血意，刻骨铭心的疼！

    再抬头时，眼底的恨意却被悉数掩藏进泪光里。

    “爷爷，我会好好的活着，会听洛姐姐的话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你担心的……”不会让你含冤而死，我会替你报仇，亲手杀了他！……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而是时刻藏在心里，连同对那人的恨意深埋进骨髓。

    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定要让那个人血债血偿！！

    埋葬老人后，天色已经很黑，寂静的黑夜在夜风中滋生了一种令人冰冷的恐惧。

    雨停了，便该回家了。

    夜间的风很凉，吹向她被雨打湿的衣袍，刺骨的寒意侵袭进她的身体，让她一点也不想继续呆在这里，脚步一顿，但是……她还是想要去一趟岐山，去见一见那个因她而亡的故人。

    洛书棠回过头看见言儿在烛火中微微摇晃的身体，连忙走过去扶住了他。

    小孩子身体弱，在经历了亲人亡故的悲痛后，又淋了一场秋雨，身子很快便撑不住了，等他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洛书棠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烫，便让载秋先带他回去。

    载秋回过头，望着洛棠似是要开口，却在触及她眼底的那抹流光后，闭上了嘴，而后笑着说：“小姐，天色很晚了，……早些回来吧。”

    载秋走后，林斐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洛棠面前牵了她的手，向着与忘忧谷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吧。”

    洛书棠的指尖很冷，被林斐宽厚温润的掌心包裹住，终于让她在这黑夜里汲取到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温暖。

    “师兄……，谢谢你。”很轻的一句，洛书棠跟在他身后，忍住了眼底想要溢出的眼泪。

    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被夜风缓缓吹散的烛火在他们身后摇曳着，像一朵在黑暗中开尽颓靡的罂粟花，然后风停了，连同洛棠眼底的悲怆一同熄灭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