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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娘亲

    相父中年男人模样,下巴蓄着漆黑的小胡子,眉心纹路深刻,眼袋有些深,一副疲惫的样子。

    他穿着赭色便服,五官还算周正,能看出年轻时有个俊秀的面庞。

    相父如今的正室穆氏妆容浓重,一头珠翠华丽,黛眉如墨,容貌艳丽。

    一身用金线织锦的浓紫袍裙,更显露出高高在上的气势。只是细看下,却能发现她眼尾有数道难以用脂粉遮掩的皱纹。

    相陵阙这一声下去。

    穆氏旁边的一个十七八岁模样,满身绮罗生光的娇蛮小姐,“啪”地打翻了手中的茶盏,正瞪着眼。

    “她说什么?”相父不可思议道。

    “爹,他说她来给你送孝?!”娇蛮小姐张大了双眼道。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所说的,相陵阙上前几步,重复一遍道:

    “女儿特来为亡故的二老上个坟。”

    穆氏母女一脸惊愕。

    相父脸色大变,神情像是要吃人,他手指恶狠狠地指着相陵阙。

    相陵阙一袭丧白麻衣裙,立刻扑通跪下,倒头就拜。

    “你穿……穿着这种晦气东西,是来诅咒你的父亲的吗!”相父怒不可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哐哐地拍着桌子骂道:

    “你这大逆不道的……咳咳。”

    大概是气的狠了,他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差点撅过去。

    “爹!”“老爷!”

    一阵尖声叫喊,穆氏赶紧过去拍着相父的背为他顺气。

    “你是想死吗!”

    一个刺耳的尖锐女声叫嚣着。

    想必那位就是她的好妹妹,穆氏所生的相家三小姐,相琉珞。

    相陵阙跪的板正,她笑得一脸诚恳,惨白的丧服看上去刺目又渗人。

    仿佛青天白日里来索人命的鬼。

    再加上她身后的那两个侍女,一黑一白,又高又瘦,活像黑白无常。

    相父瘫软在椅子上,抬起胳膊哆哆嗦嗦道:“把……把她给我拉……”

    “还不赶紧把她拉起来!”

    穆氏尖声叫着,大红指甲指着下人道。

    几个黑灰短卦的小厮,气势汹汹上前去。

    还没摸到相陵阙一根头发丝,就被未醒随意地踢中了小腿的某个部位。

    “噗通!”

    “噗通噗通!”

    一个摔倒,压中了那个,绊倒了这个。

    四五个小厮无一幸免,全部东倒西歪躺在地上。

    相陵阙赶紧补了两下。

    然后赶在被别人拉起来之前,自己先站了起来,拍拍衣摆上微不足道的细尘。

    她一双水光似的眸子,真是漂亮极了。

    燕华知名大孝女·相陵阙灵魂发问道:“二位,都没死呢?”

    相父暴喝道:“你这个孽障!”

    相陵阙顺从地应着:“诶!”

    相父气血上冲,一阵头晕眼花。

    “哎呀。”相陵阙没什么诚意地惊叫了一声,“错了,原来父亲还活着呢。”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相三忍无可忍道。

    “怎么叫胡说,父亲就是健在呢,难道——”

    “呀!你居然咒父亲死了。”相陵阙捂着嘴一副吃惊地样子道。

    相琉珞气绝:“分明是你——”

    “都给我闭嘴!”相父拍桌子道。

    “父亲可不要把手拍疼了。”相陵阙赶紧体贴道。

    “是她先说爹你死了的!”相三不服气道。

    “珞儿。”穆氏眼色示意道。

    相琉珞气得不行,愤愤地跺了几下脚,坐了回去。

    相父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神,脸色却依旧阴沉地骇人,他看向相陵阙道:“相——”

    他居然哽了一下,因为他没想起这个二女儿的名字。

    “陵阙。这是师傅为女儿取的字。”相陵阙笑着体贴地补充道。

    “既然是万世先生取的,那你就叫着。”相父沉吟了下道。

    天仙子亲自所授的字,这对整个相家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不过。”

    相父可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继续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你身上穿的是什么东西!”

    他虽然因为“天仙子”这三个字缓和了一下情绪,却在看到相陵阙那一身刺目的麻裙时阴沉了脸。

    相陵阙神色纯良无比道:“父亲不要误会女儿。”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怪这虚假的世道,惯爱传些捕风捉影的事。

    想必父亲也知道,女儿幸得师父怜悯,收我为徒。

    但是自从女儿随着师傅在云梦山修行,便不能亲侍在双亲膝下,捧茶奉药。

    女儿自觉惴惴不安,常面壁自责以静思己过。”

    “这和你那身晦气衣服有什么关系?”穆氏冷笑一声质问道。

    相陵阙神情诚恳道:“因为思念父母,女儿便常常打听远在燕华相家的消息,三个月前,女儿听山下百姓说燕华国迁都了,他们还说……”

    相父问:“说什么?”

    相陵阙说到此处还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水,再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她继续道:“说父亲母亲在途中不幸遇到了山匪,都遭遇不测了。”

    “女儿忧思不安食不下咽,向师傅说明原委。自古孝道当前,所以师傅特允许女儿下山,让我来为双亲守孝的,这是是女儿为什么回来的原因。”

    相父闻言,皱着眉道:“世人误传,都是谣言而已,迁都之时遭遇劫匪身亡的乃是前丞相,你……你来的时候也不打听打听,真是岂有此理。”

    “女儿伤心不已,哪里想到这么多,况且这种事情,怎好开口。”

    相陵阙一双眼泫然欲泣道,“如今看到父亲无恙,女儿真是激动地无以言复。”

    “父亲,女儿在山上常常思念父亲,不知父亲可有想起过女儿来?”相陵阙期待地慢慢问道。

    相父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尴尬,他早就不记得这个女儿的样子,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印象,。

    但看到她如此真情流露的样子,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心虚的原因使得他看着相陵阙那身晦气的衣服都顺眼了许多。

    “自然是挂念的,父亲一向以我儿为荣。”

    这后半句倒是不假,他这个女儿一直都是他向同僚炫耀的资本,毕竟被天仙子收为徒弟的,整个燕华国也就他相家一个女儿。

    “爹!你就这样放过她了吗?”相琉珞不可思议道,她都这样诅咒爹娘了,为什么爹还不罚她。

    “你闭嘴!”相父立刻道,“什么她她她,那是你姐姐,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礼数?”

    “三妹妹。”相陵阙转头看向她,笑的温柔贤良。

    一声妹妹换一声姐姐,自然值。

    相琉珞气的不行,她委屈地看向穆氏,穆氏却摇摇头。

    都逼她!

    “不过是一个疯子生的小庶女,我才不认!”相琉珞大吼了一句,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相陵阙立刻一脸受伤的样子,期期艾艾开口道:“父亲——”

    穆氏见相父脸色一黑,连忙对着相陵阙慈爱地笑道:“陵阙啊,你是姐姐,千万别和你妹妹一般见识,她性子莽撞,都是无心的话,别往心里去。”

    “性情莽撞可要不得,父亲,女儿刚上山时师傅也是说我浮躁,所以特让女儿抄写《文秀经》,果然有神效,女儿此次回来也带来了,不如让妹妹好好抄一抄?”

    相陵阙神情温柔,真是十足的好姐姐模样,立刻体贴道。

    穆氏眼神一沉,这个不知所谓的小庶女,竟敢讽刺她女儿丢了相家的脸,还想罚她抄书。

    她正想开口讽刺一番,就听到——

    “这《文秀经》从未听说过,可是万世先生所编纂的?”相父一脸惊喜地问道。

    相陵阙点头道:“父亲高见。”

    相父摸着胡须沉吟道:“既如此你可不能厚此薄彼,为父想来,不如让你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学习学习。”

    穆氏犹豫了,难道真是什么好东西,但以万世先生的大名,肯定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可她真有那么好心?

    穆氏有些怀疑,待过些日子,她的旭儿回来,不如拿给他看一看。

    “自然,明日女儿就将典籍送到父亲手中。”相陵阙道。

    “父亲,不知我娘她如今住在哪里?”她抬眼问道。

    “这个……我让人领你去。”相父说这话时挪开了目光,似乎有些心虚。

    “多年未见,不知母亲可安好?”相陵阙道。

    相父道:“当然,她很好。”

    “是啊,为了让你娘便易养病,我还特地给她选了咱们府上最清静的一所院子。”穆氏笑着道。

    相陵阙盈盈一拜道:“那女儿在此谢过大夫人的好意了。”

    相陵阙跟着领路随时离开,转身后,她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简直可笑。

    “夫人!”

    “夫人!夫人!”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相陵阙跟着领路随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

    穆氏口中清静的院子,小木门都破的只剩半扇,勉强挂在门轴上,被风一吹,吱呀吱呀地响。

    一个满脸皱巴巴的老妇人裹着头巾,臂弯里圈了篮子,一推门,正看见相陵阙。

    老妇慢慢睁大了眼,先是惊艳,既而不敢相信地小声问了一句:“二……二小姐?”

    “我是。”相陵阙道。

    老妇仰天大笑,转身就是一阵没命地狂奔。

    她边跑边冲院子里喊道:“夫人!小姐回来了!”

    “夫人,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相陵阙:……身手不错。

    这么大年纪,此等速度,真是尤为可贵。

    相陵阙挥手让那侍从离去,她带着未醒和小哑巴进了小院。

    院中杂草丛生,到处都是破破烂烂,比起刚才她刚才经过的那些铺排地齐整的院子,这里都是泥土,没有一块地砖。

    惟有中间的一条供人行走的小径,是用一些碎石板拼凑成的,因为大大小小不一,所以很是凌乱。

    除了长势茂盛的杂草,院子里更多的就是一些鸡鸭的粪便,东一搓,西一搓,令人举步维艰。

    而且相陵阙一路走过去,除了一口井和一个盛水的水缸外,没有看见任何摆放装饰,就连水缸都是缺了口的。

    相陵阙的目光越来越冷。

    相成立,真是……成功惹恼了她呢。

    “相相?”一个女声乍然响起。

    相陵阙抬头看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脸上脏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不同布头拼接的衣服脏兮兮,上面还湿了一大块。

    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相陵阙,头上还插了一根不知从哪拱上去的鸡毛,手中抱着一只毛都快被薅秃的大公鸡,那鸡还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哎呦!夫人您抱鸡干嘛,我说您跑哪去了,半天原来去捉鸡了,我新给您换的衣服呦!”老妇叹气,皱巴巴的脸更皱了。

    “给相相吃。”女人抱着鸡往前一送道。

    她埋怨地看着那鸡道:“启娘,炖了它,它不乖,都不下鸡蛋给我吃。”

    “夫人,那是打鸣的公鸡。您还总想毒哑它。”

    老妇人启娘又是一阵哎呦呦,从女人手中接过鸡,放回鸡窝去。

    “母亲,我回来了。”

    相陵阙跪在女人面前一字一顿道。

    ……

    院子里不仅养了鸡鸭,还种了菜。

    两只鸡,三只鸭。

    一只母鸡一只公鸡。

    母鸡叫蛋蛋,因为它会下蛋。

    公鸡就是女人刚才抱的那只,叫铜锣。

    “蛋蛋下的鸡蛋可好吃了,我偷偷给你留了一个。”女人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枚鸡蛋,偷偷摸摸塞给相陵阙。

    两人坐在枯水池的石板边缘,水池已经枯竭,里面无水无鱼,只有一些干裂的泥土。

    相陵阙接过鸡蛋,放在一旁,她拿出帕子,一点一点地给疯子娘亲擦干净脸上的灰尘。

    “阿娘放心,女儿回来了,以后您再也不会受到任何委屈。”

    “嗯嗯。”疯子娘亲不在意地点点头,她继续拉着相陵阙的手,欢喜地给她一一介绍自己的小邻居们。

    这只叫“鸭”,它的叫声是“嘎”。

    这只是“鸭鸭”,它叫的是“嘎嘎”。

    这个,“鸭鸭鸭,”它叫起来是“嘎嘎嘎”。

    疯子娘亲仰头得意道。

    相陵阙拉过她的手继续仔细擦拭。

    “鸭,鸭鸭,鸭鸭鸭,我记住了。”

    “阿娘,名字取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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