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

    李小耳没见过那么俊的人。

    他是头一个。

    路边,酱红色的烤全羊在李小耳的耳朵里嗞嘎冒油,她的肚子空空,脑髓发热。

    温及尖翘的鼻子长得像被李小耳啃了两口的山楂果,一副寸头剃得比她家爱臭美的公鸡毛还要板正,番石榴木色的唇瓣正呆愣愣地吐出一口烟雾。

    那小嘴儿,指定有毒,不然怎么会把李小耳迷得七荤八素。

    他浓眉上挑,拉扯着小麦色腮帮上的点点雀斑,只是浑身僵得像条裹了一层糖衣的咸鱼,沾了牛粪的那只脚一动不敢动。

    小摩托还在以缓慢的速度咬着羊群的屁股。

    就在刚刚,李小耳骑着作案工具碾飞了红绿灯口处的几坨牛粪。

    牛粪臭烘烘的,像是可乐味的粘牙糖,霸着温及的帆布鞋鞋面不愿意松口。

    李小耳危险驾驶,双眼和脑袋焊死在了路口那个帅炸天的香饽饽上,像只啄食了铁胆的野鸡,摇摆着矫健的身姿,装女侠,展翅跳下了摩托车的皮座。

    “对不起啊!靓仔,我给你擦擦!”

    蹩脚的粤语夹着半生半熟的普通话,不伦不类。

    她甩着干枯毛糙的辫子,大剌剌地半蹲在地上,却又矫揉造作地从皮衣口袋里扯出一截泛黄的碎花手绢,捡起了溅在帆布鞋上的那坨牛粪。

    黑棕色皮衣是偷穿她舅舅的,据说是当年在重庆花了1000块大洋含泪买下的,为了参加前女友的婚礼。

    碎花手绢是偷拿她外婆的,据说是哪个旧情人送的定情信物,她才不信爬满虱子的狗屎爱情能比她这个孙女重要,所以她冒死考验外婆是否真的爱她。

    不管外婆爱不爱李小耳,但是李小耳保证自己是真心爱上了路口那个男的。

    李小耳埋头假装聚精会神地捡牛粪,视野里的那双黑白色帆布鞋却逃跑似地撤了回去。

    逆着光,李小耳疑惑抬头,她看见一个下颚,有一道浅浅的疤。

    温及低头不温不淡地看了李小耳一眼,随即侧身检查左手中用麻绳捆住的一摞册子,顺便弹了弹右手里的香烟。

    干冷的烟灰掉落在李小耳的手背上,有些轻微的麻。

    不说话,那人只是顺着光弯下腰,身高差让李小耳心里微微发怵,她破罐子破摔似地一屁股蹲在地上,以为面前的靓仔要给她一记耳刮。

    温及皱眉抽出了李小耳抓在手心里的碎花手绢,用它拭去书册上的暗黄色不明固体,然后将手绢塞回了李小耳的手里。

    烟味愈浓,香烟嵌在温及那花生酥糖色的指节间。

    在李小耳眼里,温及两指间夹着的香烟就是上了膛的机关枪,突突突突地,要将她的小心肝突碎。

    绿灯又亮了。

    牛羊成群结队地从李小耳的身边走,几只牦牛打了两个喷嚏后呆呆地看那辆躺在路上的小摩托,路边几个吸溜着鼻子的小孩儿吮着棒棒糖大叫着“李小耳是大笨蛋!”,小旋风吹起的沙子蹭掉了温及的耳蜗。

    温及停顿在路口,熄了烟,仔细地检查着手心里的耳蜗,李小耳坐在地上偷偷看他,像是看上满枝松针的毛驴,一刻也不想放。

    远远看去,眯眼的风沙里,桑吉家的小儿子阿丹骑着骏马疾驰。

    “小心!”

    李小耳像只见到猫的老鼠,一惊一乍地大叫一声,灌满沙子的小皮靴嘎吱嘎吱地怪叫着,她抓起温及的袖子,神经大条地朝着路边扑去。

    眼看着阿丹的马在二人面前稳稳停下,李小耳颓丧着脸掩饰尴尬。

    英雄救美的路子行不通,李小耳忍住肛肠处的一阵抽痛,高高地跳了起来,讪笑着掸了掸温及布满沙尘的寸头。

    “实在对不起,你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 ”

    温及觉得有些烦,他抬头看了眼满地杂乱的宣传手册,还有那只插在牛粪上的耳蜗。

    然后,他一把扫开了李小耳在他头顶乱挠的小黑手,头也不回地去捡脏得不堪入眼的手册。

    阿丹从马上跳了下来,蹩脚的汉族话混着喀什邡的地方口音叫了一声:“温馆长”。

    李小耳正帮着温及捡东西,听见阿丹说话,还以为街头那家文化书店的老馆长过来了,屏住呼吸左右瞅着,却没看见印象中那抹胡子拉碴的高大身影。

    她随即挤眉弄眼地便朝着阿丹挤眼色:“臭阿丹,你又骗我!”

    说着,便去拧阿丹粗壮的胳膊。

    要说整个蒲柳镇,李小耳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三岁那年,她拿一个鸡蛋和一个小孩儿换了二十根棒棒糖,又拿了五根棒棒糖换回了鸡蛋。

    五岁那年,她用火烧棍点燃了外婆精心饲养的大公鸡屁股,后来,这只鸡被外婆做成了黄焖鸡。

    八岁那年 ,她家大灰生崽,小鸡破壳,她把鸡宝宝塞在了大灰的屁股下,小狗仔放在了老母鸡的鸡窝中。

    十五岁那年,十七岁的阿丹在学校早恋,她站在主席台上,将检讨书换成了阿丹写的情书,嘹亮高昂的嗓音响彻了仅隔一道墙的初中部和高中部。

    ……

    然而,李小耳天不怕地不怕,却独独对镇上文化书馆的温馆长心存畏惧。

    许多年前,喀什邡方圆几百里见不到一家诊所,大学毕业后来喀什邡支教的温健州自学医术,边教书边做起了赤脚医生,专给人治疗小伤小病,头疼脑热。

    李小耳小时候跟随陈芳琴从江苏来到喀什邡,可能是水土不服,经常半夜发烧,从两岁到十岁,手背上和屁股上到处是被温馆长扎的针孔。

    小孩子最怕细细的针头戳屁股,所以李小耳最怕温馆长笑嘻嘻地拿着小拨浪鼓。

    阿丹撸狗毛似地使劲揉了揉李小耳的头发,他的手里拿着长鞭,粗壮的胳膊好似天边火烧云的云朵。

    他指了指李小耳身后的温及,说:“这是小温馆长,是老温馆长的侄子。”

    李小耳扭头看向温及,不爱说话的小温馆长正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手里抓着涂满污渍的喀什邡旅游宣传册,狼狈地看着远方。

    他的耳朵里没有喧嚣,眼睛里的一切景象都被浸泡在阴寒湿冷的暮光中。

    没有边缘的困境,毫无知觉的棱角,他将自己包裹在感受不到光亮的胎衣里。

    兀地,温及的视线落入李小耳眸子中,像是泛滥成灾的山火漠然地逼视长满向日葵的田野。

    远处是一片盐碱地,温及慢条斯理地脱下帆布鞋,赤脚站在布满沙砾的马路上。

    然后,困住鞋带的两根细长的指节划过虚空,帆布鞋被抛掷到了远处。

    他毫不留情地扔掉了令自己厌弃的东西。

    抽着烟,提着宣传册,光脚离开这片被下了诅咒的红绿灯路口。

    滚烫的热浪在地平线上方荡迭着。

    李小耳双眼发懵地看着温及,这是第一次,温及在李小耳面前演示“不爱便要丢掉”的真理。

    “哎! 阿丹,你说小温馆长怎么比老温馆长还要可怕?”

    李小耳侧了侧身子,想要斜撑在阿丹的肩膀上。

    阿丹摸了摸鼻尖,闪身骑到了马背上,随即又弯下背脊,戳了戳李小耳的额头:“还不是怪你!你刚刚就像只恶虎,肯定是把小温馆长吓坏了!”

    “还有,告诉你这个混世魔王吧,小温馆长今天要去赛马节给外地游客发喀什邡的旅游宣传册,你把宣传册弄得乱七八糟,希望不要耽误了他的正事才好啊!”

    “啊?啊?啊?”

    李小耳这才回过神来,想要抓住马尾巴问个究竟!

    可是阿丹扬手甩起了辫子,吓得李小耳抱头大叫“饶命”。

    等她再睁眼,阿丹和马已经不见了踪迹,余光里瞟见牦牛群里的小摩托,她突然振奋精神,踢踏着灌满碎沙的靴子,骑上摩托,朝着温及追去。

    路过扎克家的壁毯装饰店,扎克齐的妈妈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绣花毡,扎克齐正蹲在马边仔细检查马蹄掌,为了今年赛马比赛赢过李小耳,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李小耳今年不想参加赛马节,因为她总有一丝不好的预感,扎克齐会破坏掉自己三连冠的宝座,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要说李小耳最拿的出手的,便是高超的驭马技术以及那张比奶酪还要厚十倍的脸皮。

    就是现在,她像个帅帅的披头士,双手插兜,拦住了温及的去路,摇摇晃晃的地将小摩托支在了他的面前。

    “小温馆长,你要去参加赛马节吗?我可以送你。”

    温及并未理睬,绕过她,光着脚继续往前走。

    李小耳看见温及的脚底已经磨出几道红痕出来,再抬头时,这个不爱说话的,不近人情的小温馆长已经走到了十米开外。

    “喂,小温馆长,我可以骑摩托车送你去赛马节!”

    李小耳气喘吁吁地追上了温及的脚步,小摩托也不要了,扑闪着眼睛,腮边晕上了一抹高原红。

    温及听不见。

    但在李小耳眼里就是拒绝。

    一抹矮小的身子鼓着腮帮子挡在了温及面前,她很生气,为什么有人流血了还不会喊疼?

    随即,她又忧心忡忡地看了温及,又忧心忡忡地脱下了自己的靴子,倒立在地上磕了磕,化身撞南墙的顽石,将靴子强行塞到了温及手中。

    李小耳没有说话,因为小温馆长也不说话,那她就和他一起不说话。

    天边的云丝丝缕缕,温及的灵魂好像要一辈子被困在盐碱地。

    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口烟雾,蹙眉看着面前死缠烂打的李小耳。

    她笑得那么难看,执意拉着他的胳膊,走向她心爱的小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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