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锐东发现,爱女明镜最近频繁出门。尤其常去海家和皖乡会。还好,作为父亲,他不够敏锐。没有发现女儿每日精心又烦恼的梳妆打扮,更加察觉不到她情绪上的微妙变化。“镜儿,怎么最近这么不安分?”明锐东放下报纸:“还是找景珊小姐去玩儿?”明镜像走在猫儿跟前的小鼠,踮着鞋跟儿,双手握着小提包藏在背后,微微地摇摆身体,眼珠儿轱辘一转,底气不足地捏起谎来:

    “排文明剧啦”“豫才先生讲演啦”“去百货公司啦,本季新出了一款高跟鞋啦”

    “今天永安公司有魔术表演啦”“今天九爷有闲,教我和景珊擒拿功夫啦。”……

    明锐东蹙蹙眉,心想女儿一向不这样贪热闹的。他再想问些什么的时候,一抬头,明镜已经逃跑了。其实明镜也算不上扯谎。排文明剧,听演讲,去百货公司,看魔术表演,和九爷学擒拿术。她都是去了的。去哪里都好。只要拉着景珊就好。因为只要景珊出门,就必得差遣海家的新司机。司机是要紧的。为这事,她没少遭景珊的埋怨和白眼。“人家周末要睡个好觉呢。讨厌的明镜!”“人家最讨厌练功啦,拉我干嘛!”“又拿我当幌子!讨厌的明镜!”

    ……

    上海滩的夏天,热浪细细。两个少女坐在后排。景珊没精打采,昏昏欲睡。明镜拘谨地坐着,轻咬嘴唇,手指绕进发梢,缠了又缠。前面静默无闻的年轻的司机,笔挺地坐在那里,绝不肯回头的。但是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常微微的汗湿。他漠然,寡言,且很拘礼。有时候两位小姐从百货公司笑语盈盈地出来,一人手里拿着一只冰激凌。明镜会递给阿风一只。阿风局促地说;“明小姐,我不吃。”可是他不忍看她落寞地蹙眉。他接过了它。他们的手指碰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都像是过了一道暖融融的电流。

    这是阿风第一次吃冰激凌。凉凉,甜甜,沁人心脾。舌尖柔滑绵软的触感,让他感受到,爱情比杀戮,更叫人胆战心惊。爱的这样痴傻,认真,纯粹,入骨入髓。只消一回,便就能把你一生的热和力,耗尽。

    等明锐东觉察出不大对劲儿,他异想天开:“和景珊走的这么近。多半是近水楼台,为着景辰。”。他万万想不到,赢得女儿芳心的,不是海家的少爷,而是海家的司机。不是青年有为的大记者,而是一个阴森怪异的杀手。他这样乐观判断,喜滋滋地和放学回来,正考阿诚背书的明楼念叨起来。爹真天真。明楼总这么想。当心爱的姐姐坠入爱河,做弟弟的通常不很开心。明楼是个理智的人。他觉得自己比较随早逝的母亲。姐姐呢,哎,姐姐大概比较随爹了。

    明楼不能不在,不惊动父亲的前提下,给姐姐的幸福把把关。他私下里调查了海九爷新收的爱徒。这人在青红帮给麻皮金荣做杀手的阴暗履历吓得明楼一身冷汗。可是一个转念,能得海九爷那般垂爱的,断不会是阴损邪恶之辈。想来想去,他只得亲自会一会那个人。“我去皖乡会了,爹。九爷教功夫呢。”明镜提着小提包就往外跑。明楼拽住她:“等会儿,姐。九爷最近真是清闲。带上我吧,早就想和九哥学两手儿了。”

    明锐东撂下茶碗:“正是!女孩子学功夫防身,男孩子学功夫可见义勇为,更是要紧。”

    这是明楼第一次见到王天风。四个年轻人走进皖乡会。九爷一抬头,笑笑;“呦,今日倒来得齐全。”

    九爷教明镜,明楼,景珊擒拿功夫。景珊嫌身子酸痛,一劲撒娇耍横,海九疼她的紧,也一向和这小妹缠磨不清。就放她到树下乘凉吃茶去了。明镜那边也摇摇晃晃,缩手缩脚,东张西望,神情恍惚。九爷叹口气,心想,他妈的,这就是我不收女弟子的原因。还是楼少爷用心,有天赋。真真的可塑之才。教了两回便上手了,出招收招像模像样。海九甚是欣慰。忍不住又教了几式。明楼也学得上瘾,于是日日缠着明镜,去皖乡会比姐姐还勤。

    在这段日子里,明楼不动声色地“考察”了阿风。王天风给明楼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大约所有人对王天风的第一印象都这般不好。因为他身上那股子阴森漠然,桀骜冷淡总是驱人千里,使人不寒而栗。只有明镜感受过他冰冷的双手曾传递给她的,敛尽声息的,守护,克制和温柔。明楼当然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她也没办法将这些对弟弟讲出口。日后,她和阿风会怎样。她从没想。只消现在每日见到他,有时能和他讲上一两句话,剪一点他的背影,侧脸和淡然的笑容。她就收获了回味无穷的甜美幸福。虽然,阿楼在身边,她就更加不敢,竭力把那颗小鹿似的咚咚乱撞的心摁下,把自己热热黏黏的眼神也潦草地剪断。谁叫弟弟眼睛总那么毒。

    讨厌的阿楼!讨厌的阿楼!

    讨厌的阿楼的“讨厌”不止于此。跟着海九爷学了蛮长一段。也学了咏春,也学了西洋拳。阿楼向九爷说,想找个人陪着比试比试。九爷说,找谁。阿楼的眼睛在皖乡会逛了一圈,最后指了指默然垂首站在一侧背书的阿风。“就他吧”

    王天风比明镜长一岁,比明楼长四岁。在后来的二十年中,他们几乎一直敌对。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后,同为情报系统的负责人,他们合作过几次,包括“死间计划”在内,合作得都很不愉快。明楼不喜欢王天风,恰如王天风不喜欢明楼。从他们第一次在皖乡会过招开始,明楼就憎恶王天风是个“阴冷的的疯子”,王天风则一直在心中傲慢地嗤笑明楼为“被宠坏的,拿腔拿调的阔少爷”

    两人之间似乎有种跨越不去的阶级仇恨。说“阶级仇恨”也许有点儿过火。虽然九爷一直试图用书本洗褪阿风骨子里的戾气和阴暗。然,戾气,阴暗是他的本性,终究是不可销尽。只是九爷给这戾气,阴暗里注入了绵绵不绝的正义。最后造成了,王天风这样一个不可描述的怪人。不说别的,明楼一向光明坦荡,胸襟宽广,阿风却总是狭仄,爱记恨。这一点上,明楼后来总嘲讽王天风。小性儿得像个女人。

    但明楼总是不能了解。轩敞不是完全好,偏狭不是完全糟。轩敞的明楼是追光者,他在光里。有光,进步和正义,他就不较劲。偏狭的王天风,却是一个背光者。他执拗地把自己锁在黑暗里,他不前进。他非得留在原地。对他,恨,过不去,爱,更过不去。他永远跟自己较劲。

    二十年前的皖乡会。海九爷就眯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看着那两个切磋武艺的少年。某种程度上说,精神上和功夫上,他都是他们的老师。他一面吃着茶一面笑看两位爱徒,比拼较量。之前只是拳脚,后来就是枪法。拳脚上阿风毕竟年长,老道,有那么多临敌经验。故而总让着楼少爷。楼少爷很憎恨,招式忽的就凌厉起来:“谁稀罕你让着了!”

    阿楼渐臻佳境。渐渐地,他俩就能打个平。有时候明楼白眼阿风:“臭疯子。”阿风也嗤笑明楼:“娇少爷。”

    竞争有利于进步。看着两位突飞猛进的弟子。海九摇着扇子,心想,蛮好,蛮好。但是,回家的时候,明镜就会闹脾气。拿她的小提包去甩弟弟;讨厌的阿楼!讨厌的阿楼!讨厌的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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