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戴局长

    【知道么,阿风,你是件太趁手的武器。】

    ——二十年来,这句话,戴雨农对王天风说过许多次。

    好笑么,二十年来,和阿风在一块儿最久的,与他近乎朝夕相伴的,不是他心爱的明小姐。不是他的恩师海景天。

    而是戴雨农。

    准确的说,二十年来,和阿风在一块儿最久的,与他近乎朝夕相伴的,是,黑暗,死亡,血污,诡诈,刑具,杀戮。

    最后上述所有都可以概括为一个名字——戴雨农。

    海九第一次对阿风介绍戴雨农的时候,谑笑说:【这是我义弟——可比我着调得多——你可以叫他戴先生。】

    海九在阿风面前调侃似的评价戴雨农为【着调】。

    在阿风印象中,戴雨农确乎可以说是【着调】——尤其和海九比起来,海九最终众叛亲离,凄绝收场;戴雨农却在自己的人生中抓准时机,扶摇直上。

    阿风刚认识他那些年,戴雨农三十出头,总是一副,老成,庄重,心事重重的样子。彼时他默默无闻,只是阿风口里的【戴先生】,海九口里的【雨农老弟】——至多是皖乡会的二当家,湖州军的副司令;许多年后,他易名戴笠,成为新领袖身边的要人,平步青云的【军统局长】,王天风的顶头上司。执掌十万党国特务。

    区别的话,

    王天风总是笔挺。

    戴局长却总有些佝偻。

    他的身子长而瘦,常常穿着旧的中山装,旧得好像连口袋、扣子都洗褪了,通身上下只是一抹子虚的灰,妈的,乍一看,他仿佛简直没有腿。

    阳光与他极不契合。他的脸,青的。两眼像两颗堵死的洞。毫无表情——这便是,后面那许多年,王天风对戴笠的印象。

    阿风不蠢,

    正相反。

    阿风沉寂,寡言,但极聪明。

    所以,他看人,听话,一针见血。

    这里的【听话】——尤其是指,听出【弦外之音】。

    初入皖乡会的时候,戴先生就常常这样说话——当然了,后来也一向是这样说话的——阿风很快就品透:戴先生讲话总是讲一半,留一半——叫他摁下不表的那一半,则充满引而不发的暗示性,十足的意味深长。所以每每戴先生讲话,都好像在听者心里埋了一枚一枚哑弹。

    譬如,还是这一句,

    【知道么,阿风,你是件太趁手的武器。】

    ——这是讲了的。

    没讲的那半句。阿风大概可以领悟——九哥就是拿你做一件武器罢了。

    然而这些哑弹绝无法刺痛阿风丝毫。

    黄老板就是用我杀人。

    他想:

    海九爷也要用我杀人,

    既然我唯一的特长就是杀人。

    那杀便是。

    02 师徒

    一入了皖乡会,阿风就随时预备,九爷给他一把凶器和一个人名。

    然而他等到的是旁的东西。

    拜在海九门下的第二天,大伤初愈。海九调了阿风做自己的贴身司机。

    阿风垂着脑袋,坐进车里。

    【你要我做司机?】阿风说。

    【你杀了我的司机——当然得补我一个。】九爷说。

    【我可以为你杀人。】阿风急切而直言不讳——他对他强调,我应该,只是你一件,趁手的武器。

    可是海九说;【得了吧,小子。杀人——你可差的紧。】

    他从怀里取了样东西递给阿风。

    阿风蹙着眉,将它倒着拿过来。

    他有点儿吃力地明白——这,他妈的,是一本书。

    他转过身,试图辩解或拒绝。

    九爷没给他这机会。

    于是,皖乡会众弟子在场院里练武或打靶的时候。

    阿风给关在内室里,背书写字。

    弄堂里人声扰攘,雀儿啁啾。海九斜躺在大太师椅里,晃脑摇头: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

    海九口才甚好,不拘多么艰涩枯燥的古文,到了他这里,全解得朴实易懂,妙趣横生。阿风握着笔,有时候就忽然听得入了神,有时候忽然被师傅诙谐恣性的言语讲得会心一笑。

    有一些奇怪的东西被缓缓地注入到他那空旷幽闭的心灵。他简直能听见,那些精炼而深邃的文字在自己体内马不停蹄地搭建起一片抽象意义上的浩瀚穹隆,并锻造一副崭新的钢筋铁骨的,铮铮的声音。

    他的【疯】劲儿就又发了。

    生平首次拿笔写字,一片惨不忍睹歪歪拧拧,他就恶狠狠撕了,给自己关在房里昼夜不息地写。九爷指点过的句子,常常是过目成诵。海九对这徒儿的【疯】劲儿颇为倾心。很多时候,他在戴雨农面前,总是【那小子】长,【那小子】短。

    他说:【那小子总像饿得很,吃东西还是念书,都一股子猛劲。】

    【凶猛】这个词来形容阿风很恰当。他被海九爷激发了对书本的兴趣,就耽溺其中,不可自拔。原来那些抽象曲折的文字比直白,粗暴的生存,深邃有趣的多。九爷的书房暂叫他占了。

    【这哪是带徒弟。这他妈是养少爷。】

    有时候,皖乡会里的兄弟们会很不忿地嚼舌头根子。

    阿风听不到这些,他全心沉在一个务虚的世界,贯注于精神上的浩大工程。

    海九听见了,并不以为意。他宠这弟子确乎过火儿,不怨人家说。

    许多年后,当身为军统教官的王天风这样无法无天的宠着明台,也便能体味到海九爷当年对自己的那一份殷切的希冀和偏爱。

    很多时候,海九会看着阿风在宣纸上那越发成型的,刚劲,瘦硬,棱角锋利的笔体,他会从这字迹里,模糊地勾画出爱徒日后铿锵的人生和不折的风骨。

    他望着他永远那般方正,挺拔,謇謇而低沉的少年英姿。忍不住唇边牵出一个辛酸的笑,失神说:【我家景辰——算一算,该和你同岁。】

    阿风是个心细如发而不动声色的人。

    他当然听出了问题,但丝毫未表现出察觉或诧异。

    因为,明明——海景天的弟弟,《民报》记者海景辰已是二十出头,比自己长了三四岁——怎么能是同岁。

    而且——海九爷那般失魂落魄的这一句【我家景辰】——样子怎像说到几乎日日见面的弟弟,倒像是在说终身不得相见的亲人。

    对这件事,阿风留了个心。

    他以为。这事很诡秘,可实际上,答案很快不经意揭晓——这事在皖乡会根本不是秘密。

    【这是你有所不知。】海九爷在湖州军的副官余立奎后来对阿风说起:【景辰,景珊都不是海司令的亲弟妹。景珊是我们打安庆那会儿战火里捡来的孤女。景辰呢,嗨,司令在上海收他做弟弟时他才九岁——满嘴棒子话。现在怎么样,司令一手带大——大记者,多出息。】

    【那……】阿风蹙蹙眉:【真的景辰景珊呢?】

    余立奎先是诧异地看了阿风一眼——他没想到他能知道,有真的【景辰景珊】存在。

    阿风看着他,质问的眼神,一向冷峻犀利。

    余副官叹了口气:【老黄历了。提了伤心。在九哥跟前,可休提。】

    他说:【司令的亲妹景珊年幼时叫他的仇家绑了杀了。亲弟景辰呢,怨恨大哥牵累了妹妹,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九哥苦寻了多年,一无所获,不知死活——他就此便孤身一个了。他一直没娶妻成家,倒先后收养了现在的景辰景珊,拼了命疼他们——可能就是在他们身上弥补亏欠吧。】

    阿风垂头,没有话说。

    03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抄到这句的时候,阿风在走神。好像一颗心,给人拿剪子一寸寸剪着。

    忽然听见外面嚷:【啊呦,明小姐来了。】

    阿风将这抄满了【汉广】的宣纸一把揉了。

    她使他不再像个冷面的杀手。

    他亦使她不再像个落落大方的闺秀。

    她使他甜美,柔软,痴痴傻傻——这都是一个杀手的反面。

    他则使她忐忑,娇气,羞赧,总没来由的负气,憎恨,心慌意乱——这亦是一位名门闺秀的反面。

    然而这是爱情

    这是原形毕露的初恋。

    明小姐轻轻扣了扣门。

    阿风握了握拳,笨拙地抹掉掌心的细汗,匀了匀气息,将门开了。

    她站在他面前——涌进屋子的光里。

    他看见,她穿着淡雅的青白色织锦缎旗袍。他注意到,她的鬓发间有一只小巧精美的蝴蝶玉簪,振振欲飞。

    他不知,为了这织锦缎旗袍和玉簪,以及,程度色调恰切的妆容——她焦躁愤恨地忙了一早。

    为着今日的见面,她辗转反侧了一晚。

    【明小姐。】他说,带着一个不那么自然的微笑。

    【阿风。】她说:【嗯,你的伤全好了么?】

    【好了。】他说——这时才想起侧身,让人家进来。

    阿风的房间总是这样整齐利落,一尘不染。他的东西本就极简——终身都如此。

    明小姐握着她可怜的小提包。握得那小提包的可怜的把手热乎乎汗涔涔的了。她看着这儿,看看那儿,一会儿赞叹阿风的字很有风骨,一会儿赞叹这小屋的布局和光线——最后就只有,一直说海九爷——总是这些林林总总的,清白无关,使他们能少些紧张,多点自在。阿风则一如既往,明小姐说什么,他皆是点点头,淡淡的,【嗯】,【嗯】。

    她咬着唇,有时很气他的,麻木和漠然。

    她一向瞧不起那些追求她的公子少爷的殷勤——当她的心上人不殷勤了,她又感到负气和委屈。

    只有爱情中的女孩子,阴晴不定,不可理喻。

    她最后从背后拎着的一只袋子里,取出一件粗布白衫。

    这是那一晚,他杀了汪家少爷救下她之后,黑暗中扔给她的外衣。这件宽宽长长的外衣,护了她的体面。那晚到了海家,张妈妈本要把明小姐换下来的这些肮脏不详的衣物都扔掉的。可是,明镜从它们中把这件那个人的白衫挑出来。

    阿风蹙蹙眉,接过这衣服,才想起这些。

    接着他们又客套了几句。苍白寡淡,漫不经心的言语——简直全是昏了头的胡言乱语。简直谁也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对方回了什么。

    爱情中的人总是无需讲话的。

    他们的心,明晃晃的,就在那里。

    好像璀璨的水晶,

    好像凶险的剑锋。

    那天送走了明小姐。

    阿风坐下来,喘气。

    他这时才去看手中那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衫。

    这白衫,肯定没法穿了。

    它干净,香软。经过那女孩子纤纤玉指亲自的,细细搓洗。染满了对他告密的——柔情蜜意。

    阿风,扑通,向后面窄窄的木板床一躺,把这白衫打开来,盖在脸上。

    王天风终身难忘,自己少年时代的那一段短暂,甜美,飘飘欲仙的日子。

    好像在云巅。

    好像在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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