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
许甜真正的第一次见到韩烨，是高二期末考试那天，也是她十分狼狈的一天。
*
微风和煦，连绵不断的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不用再担心因没有提前备伞，而孤零零站在杨家豪班门口求助。
考完最后一科，许甜一个人走出了人声鼎沸的考场，路过教学楼，路过操场，最后来到了学校最角落的体育器材室。
夏日蝉鸣，意气风发的少年拍着篮球经过身边，她也是面无表情地冷淡走过。
为备考期末，每天都只睡四五个小时的她疲惫不堪，眼下的黑眼圈让她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就像脑中紧绷着的一根弦，随时都有可能崩断。
崩伤自己，也崩伤别人。
许甜轻车熟路地拿出钥匙，然后把门反锁，从置物架上取下一个军绿色帆布体操垫，斜躺下，听着一墙之隔外的喧嚣。
侧过身，寻找着更舒服的姿势，瞥见天花板和墙壁上已经剥落，露出了陈年的痕迹，湿漉漉的，暗淡的，布满了霉斑。
她的手不自觉地揉搓着体操垫的边缘，心中有些焦躁，脑海里浮现出了地理考试的最后一道题。
梅雨季节，器物易霉，故亦称“霉雨”。
夏季昼长，尚未到夕阳晚照的时分，阳光还有些耀眼，照射着空气中漂浮的微粒，却不会落在布满霉菌的天花板上。
她漠然置之，从兜里掏出一副墨镜，享受片刻的安宁。
不知怎么睡着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口袋里传来不间断的手机震动，许甜半梦半中，皱了皱眉，闭上眼睛，把手放在兜里挂断了电话。
对方打的更甚。
她有些烦躁地坐起身，长舒一口气，拿起手机一看，是李婉婷打来的。
她烦躁不安地揉搓了下自己的头发。
继续挂断电话，在微信里寻找着这个名叫李婉婷的女人。
她的母亲。
指尖微微发抖地在屏幕上敲打着【干嘛。】
【你人在哪呢？电话也不接，怎么老师又跟我打电话说你没上自习课？你还问我干嘛？】隔着屏幕许甜都能感觉到一个尖锐的中年妇女铺天盖地的怒火。
许甜这才透过置物架的空隙中看到外面已是通红将落的夕阳，霞光日暮。
【我太累了，刚在角落睡着了。】许甜虚弱地闭上眼睛，捂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平息这场战争。
【你累什么呀？我上班我都没说累，你每天就在学校看看书，写写作业，到底有什么可累的。】
【我难道是个不会累、没有情绪的机器人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我？】她看着本应该是爱自己的母亲发来的文字，一颗湿漉漉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落在了屏幕上。
【要不是你，我至于受那么多委屈吗！我跟你爸离婚也会更早些！你一点都不把妈妈的话放在心上，我都跟你说了无数次，把你爸哄好点，别钱都被小狐狸精骗去，你就是不听。】消息来的又快又密，大段大段的绿色的方块填满聊天框。
许甜不用面对着她，都可以想象出，自己的母亲，正用那熟悉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她已经听过八百多次的“苦水”。
【我到底是为了谁！】
许甜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我最后说一次。】她一字一字，清晰地发出每一个音节。【你们俩结婚没问过我的意见，离婚更没问过我，不管你们之间谁对不起谁，都不要再拉上我。】
【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妈！没有良心的东西！】
【再婚之后，你现在是别人的母亲，是别人的妻子。】许甜平静下来，脑袋中仿佛闪过很多画面，嘴角讽刺冷漠地勾起。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知道最伤害彼此的话。
在李婉婷的眼中。
她过得不幸福，生活不如意的原因都是因为许甜。
这一切，就像是一道深深的伤痕。
一旦撕开，就会结成疤痕，一旦结疤，就又会被撕开，无法愈合。
她就像一只乌龟，躲在自己的龟壳里，把责任推到女儿头上。
许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连关掉屏幕的手都在不停地颤抖，有种想吐的感觉。
她想起一个挺搞笑的事情，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二人冷战得越发厉害，他们俩在一个屋檐下，整整几个星期不说一句话，许甜每天晚上放学回来要吃两顿饭，一顿跟爸爸吃，一顿跟妈妈吃。还要回答类似于“爸妈离婚了你要跟谁的”傻X问题。
从父女到母女，再到夫妻。
对于他们的婚姻关系，许甜的记忆里的画面只有，乌压压一屋子的人经常来做调解工作。
从那以后，开始辗转在各个家庭，爷爷家、妈妈家、姨妈家、外公外婆家、舅舅家、妈妈家，最后高中又回到爸爸家。一个早慧的少女，很多大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暗潮涌动她都能懂，既是幸，也是不幸。
她小时候，从恐惧，到悲伤，再到麻木。
他们的情绪，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朝着许甜席卷而来，许甜根本不会水，只能在水里奋力地扑腾。
她告诉自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要伤心。
可泪水，突然无法抑制地涌出来。
半晌。
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理好仪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她一边给父亲打电话，一边快速地往学校外面走。强忍着泪水与情绪，诉说着自己不舒服想请假回家的愿望。
电话里传来了“好好好”几字，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麻将声音。
“丫头，又胃疼啦。”一声热情地招呼，将许甜从沉思中唤醒。学校门口的门卫老头，见许甜在学校门口等着，便从门卫室里走了出来。
不过许甜实在没有心情，也没应声，只是默默地站在学校门口，等着出租车。老者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沉默了下来。
滴沥滴沥，搭啦搭啦，雨下起来。
“诶，你把伞拿着，现在学业重，你别淋坏咯。”说时迟，那时快。大爷拿出一把黑蓝格子雨伞，塞到许甜手里。
“谢谢，刘大爷。”许甜垂头丧气地看着手中的伞，泪眼朦胧地对门卫道了声谢。
脚步与地面接触时溅起了水花。薄薄的雾气在青草和树叶之间飘动，在潮湿的瓦片上呢喃。
街灯在水雾中弥漫，向黑暗投下一道道光影。娇美的身形因苍白的面庞而更显强烈，飘飘然走进一家名叫【我想你】的电玩城。
室内光线昏暗，许甜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来这里打电动。
喧嚣、烟味、薯条、和抓娃娃机。
所有设施里许甜玩的更好的其实是抓娃娃机，但路过投篮机后，她改变了主意。
雨水将她的长发微微打湿，她不停地把它抚平，也不说话。
女老板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女孩，穿着一身青春靓丽的高中生服装，明眸皓齿，但每次都是满脸泪痕走进店里。
心说，这丫头心情又不好了。
投币。
拿起篮球，许甜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篮筐，心中别无他念。
她一次又一次地将球捡起来，然后扔出去，她已经满不在意进球的得分了，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将球扔出去。
静音之后还震个不停地手机被她反扣在桌面上。
门口的风铃摇曳着，一连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调。
韩烨刚走进来，就看到一个女孩孤零零的身影站在投篮机面前，好像是重复了很久，投篮的动作都稍有变形。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流苏T恤，搭配浅灰色的百褶裙，“啪嗒”，“啪嗒”，小皮鞋踩得地面都是一阵乱响。
“乔娜。”一个陌生的男生在她耳边轻声喊了一声，带着灼热的气息。
许甜手里还拿着一个篮球，偏过身躲避他的气息。警觉地回过头来，面对如此近距离的美貌“攻击”，她那含着泪水的眼睛里，混杂着一丝被惊艳之情。
那男生一米八几的个头，一身休闲服，脚下是一双白色的 LANVIN运动鞋。
“你认错人了。”对于一个长相和举止都透露出“海王”之名的男人，她并不感兴趣，只想保持距离。
韩烨注意到了她脸颊上并未擦拭的泪痕，还有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就像是一只小白兔。
韩烨微微扬起下巴，一本正经地说：“怎么称呼？”
他站在她的身后，并未离去，好像没有得到回答就那样一直站着。
女老板，不由得露出了几分好奇之色，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着。
“许甜。”许甜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没有多余的话。
“许甜？”韩烨眉眼微挑，轻声像喃喃自语般又重复了一遍，嘴角带着永恒不变微微上扬的弧度，眼眸却是冷淡漆黑。
“你好，我是韩烨。”他缓缓弯下腰，神情认真而慵懒，抬起手，温柔地为她擦去脸上和嘴角的泪水。
靠近的时候，他仿佛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如同阳光下的海盐。
很奇怪。
非常奇怪。
她明明应该很生气地破口大骂这个四处留情的海王，可这温柔而又有耐心的举动，却让她在伤心欲绝的她有一丝逃离的感觉。像溺水者眼前出现一块浮木，无不管那根木棍有没有可能救她，求生的本能让她汲取浮木中的温暖。
她的心可耻地跳得厉害。
“我认识你吗？”许甜愣了愣，她敏感地捕捉到这句话里说的“我是韩烨”，而不是“我叫韩烨。”
尽管许甜并不是一个颜控，还有些脸盲，记性也不太好。但她敢笃定，如果自己之前见过他，一定会记得。
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奇特的氛围。韩烨低头看了眼来电提醒，然后转身离去。
许甜看着他举起手机离去的身影，一愣，她从没有经历这样的事。
这个没有礼貌的海王，怎么连声“再见。”都没说就走了，是因为那个叫乔娜的女生吗？
许甜又一次转身，面向投篮机，看到了偷看她的女老板，她端着篮球左右手颠了一下，抿了下嘴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新老板收着垃圾，眼角的余光却在看着这一幕吃瓜，看来有新登场的人物啊。
猝然。
许甜只觉得右臂被人拍了一下，一双手很自然地虚拖着她的手臂，将篮球抛进球筐。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了篮筐上。
“你的姿势变形了，休息会吧。”韩烨双手撑在篮球机上，一股闲适之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慢慢蔓延，将两人包裹。
双目相对，视线在空中交汇。
“你不是和乔娜有约吗？”许甜微嘴角一翘，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戏谑。
“我取消了。”
直截了当的。
端详着她的表情，试图从中分辨出她心中所想。
“为什么？”许甜疑惑地追问。
他只是看着她的脸，她的神情，但他看不出她到底是感到高兴还是痛苦？
“因为现在有一个女孩哭红了眼，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他又微微一笑，嘴角勾起，仿佛在调情。
“然后呢？”许甜第一反应是不真诚，海王开始养鱼了。她也玩世不恭地笑起来，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将紧贴着脸颊的长发拂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