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下意识地把穿越神器塞到席子下面，又倒在席子上闭上眼睛装睡。不过她还是偷偷留了条眼缝儿，为了观察船舱里的情况。

    进来的是李之仪夫妇。小北看见李夫人踮着脚走到旁边睡着的男孩身边，替他轻轻掖了掖被子，掖完又转身朝小北走过来。

    小北赶紧闭上眼睛。她听到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接着就感觉一双温暖细腻的手覆盖在自己额头上。

    “文柔，铃儿如何了？烧全退了么？”小北听见李之仪的声音。他压着嗓子用气声说话，显然是怕吵醒两个孩子。

    “不烫了，应是无碍了，”李夫人也轻声细语地回答。

    李之仪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突然喉咙一痒，开始连声咳嗽起来。

    小北听见一连串闷闷的“咳咳”声。显然李之仪想刻意把声音压下去，但是他越压咳得越厉害。小北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医务工作者，听他咳成这样也有点着急。

    李之仪的咳嗽持续了很长时间，李夫人在旁边替丈夫拍背顺气儿。

    等李之仪咳嗽终于停下，李夫人焦急道：“你今日怎么咳得越来越厉害？就刚才短短半个时辰，你已咳了三回了。”

    李之仪声音虚弱地答道：“无妨无妨，不过是身子有些乏累，娘子不用小题大做。”

    “你既知道身子乏，为何还要饮那么多酒，”李夫人声音多了些埋怨：“酒是最伤身的。更何况你身子骨本就弱。若是你不当心得了什么症候，你让我，肉哥儿和铃儿将来靠谁去？”

    李之仪见夫人有点动气，连忙安慰道：“我与苏兄多年不见，他想要饮酒取乐，我又怎能拂他的意？再说我们这一路走来水宿风餐的，今日喝几杯酒解解劳顿，又有什么打紧？横竖再过几日就到明州了，到时再休养也不迟。”

    李夫人见丈夫固执己见，只能担忧地叹一口气，又埋怨道：“说到苏太守，为何你要急着请他给铃儿寻亲事？铃儿虽然年纪不小，但我们也还养得起她。你这样当着铃儿的面说，倒让人觉得我们要赶她走似的。”

    李之仪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你也知道她年纪不小。女子的青春便如黄金一般，一刻也等不得的。她这些年跟着我们东奔西走，又随我在家待了三年，已是磨跎了许多时间。若是将来她因为我错过了摽梅之年，我又如何向她父母交代？”

    小北听李夫人不说话，可能也是被这番话说动了。

    李之仪又道：“至于找苏兄保媒，苏兄在朝中多年，又诗名赫赫，定然认识许多士户人家的家主。若是他相中哪位青年才俊，想必绝不会辱没了咱们铃儿。”

    温小北听到这里，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走开，我不要结婚”到现在的一丢丢小感动。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她在现代社会有一对疼爱她的父母，可能他们说的话也和李之仪差不多吧。

    李夫人知道了丈夫的一片苦心，心也跟着软下来，说道：“话虽如此，以后你也莫在铃儿面前说这些事，等以后有了眉目再对她说罢。”

    李之仪笑道：“是是，我听夫人的便是。”

    李夫人又回身替霖铃掖了掖被子，然后和丈夫相互搀扶着往后舱去了。

    等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温小北才敢完全睁开眼睛。她从席子底下抠出那个穿越神器，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返回穿越键。

    但这一次她犹豫了。

    如果说之前她是担心在古代不安全，想马上穿回现代。但现在这个仪器的设置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让她知道她可以随时穿回去。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碰到什么危险，她可以随时用神器帮自己脱离危险。

    那如果这样，穿回去就不再那么紧迫了。毕竟人都有好奇心，好不容易穿越过来一次，就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探险，没必要啥都没体验到就急吼吼地赶回家。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和李之仪夫妇短短接触下来，小北竟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就好像他们真的是自己亲人一样。

    有他们在，小北觉得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也是受到庇护的，最起码有了一定的安全感。

    而这种安全感，是小北即使在现代也很少体验过的。

    **

    船沿着富春江一路向北，经过桐庐，富阳，渔浦镇，很快就到达杭州。

    这几天里李之仪和苏轼两人经常喝酒谈诗，顺便聊些过去朝中的事。李夫人知道丈夫好不容易和朋友相聚，也不再劝阻他，只在心里暗暗担忧。

    温小北也一路跟着他们。她那天在船舱里纠结一段时间后，最后做出决定：她决定不急着穿回去，而是先混一段时间看看周边的情况，等完全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再决定要不要穿回去。

    她看李之仪比较忙就不打扰他，而是多和李夫人和那个小男孩来往。几天以后小北从他们口中又套出不少关键信息。

    她穿越的年代是宋朝，具体时间是元祐四年的五月初。被穿越人大名叫方何，小名叫方霖铃。舅舅是李之仪，那个面慈心善的李夫人叫胡文柔，是她舅妈。那个睡在她旁边的小男孩是李之仪的儿子李行尧，小名叫肉哥儿。

    至于霖铃自己的父母都已经早早去世了。她从小就由李之仪一家抚养，也是个可怜的娃儿。

    小北听胡文柔说，这次霖铃跟着李之仪一家从滨州赶往明州，途中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要死翘翘。幸好佛祖显灵，她的病突然一夜间好了。

    小北心里清楚，并不是什么佛祖显灵，而是自己穿进了方霖铃的身体，真正的霖铃可能早已经重新投胎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信息。他们一家此行的目的地是明州一个叫七柳镇的地方，因为当地有家书院聘请李之仪当老师。

    方霖铃虽然不知道宋朝的明州等于现代什么地方，但看两岸的秀丽风光，猜测应该是江南一带，类似江浙福建这种地方。

    到杭州后，苏东坡向李之仪一家道别。李之仪又上岸送了苏轼好几里路，分别时两个老友拉着手说了一堆“你要多给我写信”，“我会常常想念你的”之类的肉麻话，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

    苏轼走后，船继续向明州进发，一路经过萧山，钱清镇，会稽，东城镇。两岸的风光越来越秀美，温小北的身体也越来越好。

    她刚穿过来时候的担忧心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对她来说，周围的一切，哪怕是一滩狗屎也是新鲜有趣的。

    她每天坐在船舷边对着两岸的风景百看不厌，要不就是缠着肉哥儿说话。很快她已经能听懂对方的大部分语言，也能和肉哥儿自由交流。

    为了不露馅，她有时会故意使用学来的几个文言文字眼，虽然每次都用的驴唇不对马嘴，让李之仪夫妻觉得莫名其妙，但好在肉哥儿年纪小无所谓，姐弟两相处得其乐融融。

    一天清晨，小北醒来后叠好被子，去船尾用马毛牙刷和青盐刷了牙，又用江水胡乱洗了把脸，然后慢慢走到船头，倚在船舷边往岸上看。

    岸上正好有一个小镇。在清晨薄薄的雾霭中，镇口看起来很是热闹。三五个身穿鲜艳襦裙的少女正在江边敲打洗衣，身边围绕着几个梳冲天辫，正在玩耍的小孩儿。镇口不断有人挑着扁担出来卖菜，各种叫卖声，鸡鸭叫唤声，犬吠声交织在一起，就像一支鲜活的交响曲，伴着袅袅炊烟盘旋在小镇的上空。

    温小北被眼前的画面迷得如痴如醉。虽然她看过很多古装剧，有的还以还原古代场景著称，但所有的电视剧加起来比不上眼前场景的万分之一！因为那种真实的烟火气光靠想象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还原的。

    小北正在观赏景色，忽然感觉身旁有股热气。她低头一看，原来肉哥儿也来了。

    “家姐，”肉哥儿仰着小脸，软软糯糯地喊一声小北的名字。

    小北摸摸他的小脑袋。肉哥儿今年虚岁八岁，但是他身高有点矮，又长着一张白嫩嫩的小圆脸，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肉哥儿向小北请过安后也开始朝岸边打量，不同的是他的关注点更多集中在江边的几艘打渔船上。

    那几艘船的船弦上站着几只鸬鹚，肉哥儿看着新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鸟儿。

    过了一会船上的渔夫解开鸬鹚脚上的绳子，几只鸟扑通扑通纷纷跳进江里。肉哥儿忙仰起小脸问小北：“他们为何把鸟儿放走了？”

    小北连忙给他解释：“他们不是放走鸟儿，而是让他们去水里捉鱼。你看着吧，一会鸟儿就出来了。”

    肉哥儿有些将信将疑地盯着江面。没过多久，一只鸬鹚突然在水面上“跐溜”一下钻出来，嘴里叼着一条小鱼。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鸬鹚也纷纷钻出来。

    肉哥儿激动地拍着小手大叫：“鸟儿回来了！鸟儿回来了！”一边拍手一边蹦蹦跳跳。

    小北吓得赶紧抱住肉哥儿，吓唬他说：“在船上不能这样乱跳！否则你掉进水里，就再也见不到你阿爹阿娘了！”

    肉哥儿奶声奶气道：“那我能不能像那些鸟儿一样从水里钻出来？”

    “不能！他们是鸟，你是人！”

    肉哥儿被小北一吓，立刻乖乖安静下来。这时船舱的青布幕一掀，胡文柔提着一个食盒走出来，笑着招呼道：“肉哥儿，铃儿，过来吃早点了。”

    小北忙走过去喊一声“舅母早”，然后在桌边坐下来。这张桌子本来是挪到船头让苏轼和李之仪喝酒聊天用的，苏轼走后便成了小北她们的饭桌。

    胡文柔将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几只菜碗。小北看见一碗装着几只薄皮包子，一碗绿豆粥，一碗红油油的不知什么东西，闻着又辣又香，勾得小北肚子咕咕乱叫。

    “好香！”小北忍不住叫道，眼珠儿盯着那碗红红的菜。

    胡文柔一愣，然后笑着把那碗菜推到小北面前，柔声道：“你吃罢。”

    小北有点不好意思，把碗推给肉哥儿。胡文柔笑道：“铃儿，你既喜欢就快趁热吃罢。这些是艄公刚去镇上买的，吃完还要把食具还去镇上。”

    小北一听也就不推辞了，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来。她吃第一口就爱上了这碗东西的味道，外脆里软，辣中带点甜味，好吃得不得了。

    小北用筷子夹着吃，到后面干脆捧着碗呼噜呼噜喝汤，喝几口后感觉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了。

    等她放下碗抬头一看，胡文柔正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小北有点迷惑，懵懵道：“怎么了舅母？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胡文柔笑道：“舅母只是觉得你病好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这灌肺你是碰也不碰的。”

    呃...小北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自己好像和原来那个方霖铃生活习惯差别很大，虽然她也纳闷为什么有人会拒绝灌肺汤这么好吃的东西。

    虽然穿帮但是问题不大，小北镇定自若地对胡文柔辩解：“我也觉得好生奇怪，这两天我回忆以前的事，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

    胡文柔幽幽叹一口气，道：“记不得就记不得罢，只要人没事便好。”

    这一关轻松过去，小北问胡文柔：“舅舅怎么不起来吃早饭？”

    胡文柔道：“这几日他说身子累，想多休息一会儿，我便随他去了。早饭我给他留了两个包子，等他起来再吃罢。”

    肉哥儿咬着肉包子，偏着脑袋问胡文柔：“阿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七柳镇？”

    “快了，”胡文柔说：“再过两三日便到了。”

    小北忍不住问：“舅舅去的书院会不会给他分配员工宿舍？”

    胡文柔愣住。肉哥儿迷迷糊糊问道：“家姐，什么是员工宿舍？”

    小北心说坏了坏了，自己的现代汉语又冒出来了。她忙纠正：“就是给舅舅配间屋子，让我们住进去。”

    胡文柔微微蹙眉道：“这我也说不准，到了书院再说罢。”

    小北看得出，胡文柔对丈夫的这份工作心里也没底。小北安慰她：“舅母不用担心，如果那家书院不肯给我们配房子，我们就把他们校长赶出去，住他的屋子。”

    胡文柔被逗得“噗嗤”一笑，又叹气道：“铃儿，你怎么变得油嘴滑舌的。将来若是你嫁了人，难道你也要对着丈夫和婆婆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小北不服气：“我为什么不能对着婆婆和丈夫说这些话？再说我也不想嫁人。”

    胡文柔哭笑不得道：“你怎能不嫁人呢？”

    眼看天快要聊死，小北赶紧对胡文柔撒娇卖萌：“舅母，你之前不是说养得起我，不要让人觉得你们在赶我走吗？怎么如今又要赶铃儿走了？”

    胡文柔一愣。她没想到那晚霖铃没有睡着，自己和丈夫说的话都被这小丫头听去了。一时间又好笑又好气，无奈道：“好了好了，舅母不赶你走，你快吃罢，吃完还要赶路。”

    小北高高兴兴捧起饭碗，心说平时网上那些“如何应对爸妈催婚”的视频没有白看，哦耶。

    **

    吃完早点船又继续进发。小北和肉哥儿两个粘在一起，舱里舱外打发时间。

    到中午李之仪也出舱和他们一起吃饭。不过他胃口不大好，吃了几口说身体不舒服，又回舱休息去了。

    下午小北没什么事做，躲在船舱里给肉哥儿讲故事。前些日子小北闲着无聊给肉哥儿讲了一回西游记，肉哥儿特别痴迷，每天都缠着小北要她讲。

    这回正说到大闹天宫，肉哥儿听得神魂颠倒，圆圆的葡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北。

    小北说到紧张处故意停下来：“好了，今天就说到这。“

    “不要家姐，我还要听...我还要听...”肉哥儿拉着小北的衣服撒娇。

    小北笑道：“那你去给我倒杯水。”

    肉哥儿赶紧屁颠屁颠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去给小北倒水。小北满意地喝几口，又接着给肉哥儿讲故事。

    讲了一回，小北感觉肚子有点涨，有点想上厕所。

    她转头看看角落里的净桶（马桶）。这是她穿越过来以后最不适应的一件事。宋代人方便都是在这个桶里解决，类似近代的痰盂。更可怕的是，她和肉哥儿的舱里只有一只净桶，也就是姐弟两的“精华”都是混合在一起的。小北每次上厕所都要做一大堆心理建设，这次也不例外。

    她皱皱眉头，对肉哥儿说：“肉哥儿，你先出去一下，姐姐要小遗（小便）。”

    肉哥儿呆呆地说：“家姐，昨天晚上我小遗时，你怎么没出去？”

    小北瞪他一眼：“你...你是小孩。姐姐是大人。”

    肉哥儿道：“之前我和阿爹阿娘住一起时，他们小遗也没有让我出去。”

    没办法，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肉哥儿，你不出去姐姐就不给你讲故事了，”小北沉下脸说。

    肉哥儿小脸一皱，立刻啪嗒啪嗒出去了。

    小北长舒一口气，走到那个净桶旁边，捏着鼻子准备掀盖子。

    她手刚要碰到那个盖子，忽然从后舱方向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是胡文柔的哭喊声：“官人！官人！”还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北刚转身，艄公便满头大汗地奔进来。

    “方娘子，不好了！李相公他中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