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温小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嗖嗖的草席上,四周黑咕隆咚的。

    她身体在轻轻晃动,貌似正躺在一艘船里。乳白色的月光从船舱帘子的缝隙里射进来,照在她头顶的舱板上,留下一副鱼鳞状的图画,弱弱摇晃着。

    此刻小北的脑袋里轮番滚动三个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第一个问题她能回答。她叫温小北,之前在M市的一家医院当口腔科护士。

    最近她比较倒霉,和谈了两年的男朋友陈路波分手,工作也马马虎虎。

    唯一比较稀奇的一件事是自己在下班路上碰到一个骗子,兜售一个叫“穿越神器”的三无产品。

    据那个长得很像郭德纲的骗子大叔说,这个神器可以帮助买家在现代和古代间来回穿越四次,每次穿的地点时间还可以自由选择。

    小北平生第一次遇到这么明目张胆的骗子,愤怒之下一口气花38块钱买了一个穿神(穿越神器),准备之后寄到工商局去举报。

    谁知她晚上回到出租屋,闲得无聊给穿神充好电,按照屏幕上的提示瞎设置了一通,最后又按了个确认键。

    她竟然真的穿越过来了!!!

    小北心里震惊了:难道那个郭德纲不是骗子?这个世界上真有穿越这回事??

    问题是,当时穿神上的设置键她都是闭着眼睛乱按的,她也不知道自己选了个什么时代。

    小北心里乱乱的。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跪到船窗旁边,悄悄掀开帘子往外面张望。

    窗外是一条静谧宽阔的大江。此时是深夜,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半空中,把银白色光辉洒向宽阔的江面。

    江两岸山壁耸立,万竹摇动。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猿啸,在山谷间荡起一圈圈回声。

    霖铃盯着光溜溜的江面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来这究竟是个啥地方。

    她正在一筹莫展,忽然听见船舱门口传来一阵谈笑声。

    小北心里一惊:

    这船上还有人!

    她第一反应就是古装剧里常出现的江洋大盗,人贩子之类的。小北有点害怕,但手边又没什么小刀小棍之类的防身工具。

    她只能蹑手蹑脚地走到船头,那里也有一块棉布帘子作为遮挡。小北用两根手指掀开帘子,贼头贼脑地朝船头打量。

    只见船头放着一张黑膝花腿方桌。桌上一只青白釉瓷制酒壶,两副杯筷,几盘果子下酒菜。

    桌边坐着两个中年男子。

    其中一人身穿茶褐色斜领道衣,头戴高筒软巾,长脸高颧骨,身前飘着几缕长须。

    他身边的男子则穿一件色彩不太鲜亮的青色襕衫,五官生得浓眉大眼,面相方正,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小北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朝这两个男人打量。从两人穿衣风格来看,两个人都文邹邹的,看上去不像坏人。

    其中那个穿褐色衣服的男人在两人杯中缓缓斟满酒,对另个人笑道:“端叔,自从上回在王驸马府上一别,如今又近三年了。不瞒贤弟,这三年来愚兄对贤弟的情状很是挂念。上次你写信来说有些头晕之症,不知现下可有好转?”

    青衫男子刚抿一口酒,忙放下杯子答道:“多谢苏兄挂念。小弟的头晕症状已经好转一些了,只是时不时有些胸闷气短,可能是时气所致。”

    褐衣男子关切地皱眉,说道:“愚兄在湖州之时,常服一种软朱砂膏,每日几两,自觉对一些陈疾很是有益。这次等我在钱塘安定下来,我给贤弟寄一坛过来,贤弟不妨试试。”

    这两人说话都带一点口音,小北听着有点费劲。她只能像小时候做英语听力一样,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她听见那青衫男子对另一人连声道谢。褐衣男子又道:“端叔,你这次去明州,可是有公干在身?”

    青衫男子摇头:“不瞒苏兄,小弟有一诗友乃是明州一家书堂的山长。他前日给小弟来信,聘我去他书堂讲学。小弟便带妻小过去,不想路遇苏兄,真是幸事!”

    褐衣男子听完沉默片刻,终于说道:“端叔,朝廷的起复告身还没下来么?”

    小北:起复告身是个啥东东?

    青衫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郁郁抿一口酒,摇了摇头。

    褐衣男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叹口气,劝慰老友道:“端叔,也许是告身路途传递慢了些,贤弟不妨再等一等。”

    “苏兄,”青衣男子嘴边泛起一丝自我安慰的苦笑:“就算我能等,家里的米缸也不能等了。再说,就算告身下来,我也不愿为官了。”

    “这是为何?”褐衣男子吃了一惊。

    青衣男子叹口气道:“苏兄,高爵厚禄虽是诱人,但风波太频。山野教书虽然清贫一些,但好在人情简单,不用费心费力,对我的身体也有益处。更何况我在家中几年不问世事,对朝中的人事也不熟悉了。”

    “端叔此言差矣,”褐衣男子看出好友的沮丧,忍不住劝说道:“人生在世,哪里有完全不用费心费力的所在?况且这几年依仗太后与官家的贤明,朝中情势比前些年安稳得多了,端叔又何必忧心太过?”

    他见青衣男子低头不语,微微一笑道:“至于你说对近来朝中人事不熟,那有何妨?愚兄现在告诉你就是了。”

    他夹起一块煎鸭子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边嚼边道:“吕吉甫左迁建宁军,章子厚现于汝州。至于蔡持正,他因写诗讥讽太后,已被朝廷贬为英州别驾,现在应已起程了。”

    青衫男子一惊:“蔡确写诗讥讽朝廷?他写了什么?”

    褐衣男子道:“蔡确在安州游览时写了十首诗。其中一首有两句: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郝甑山曾劝谏唐高宗不应让位于武后。言官道蔡确自比郝甑山,那自然是把太后比作篡位的武则天了。”

    小北在旁边听得脑袋一团毛线。什么蔡确,什么太后,这些都是什么人啊啊啊!

    青衫男子听了却皱眉不语,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苏兄如何看待此事呢?”

    “苏兄”警惕地看老友一眼。

    他心里如何不知道这种以诗定罪的方式太过卑鄙,更何况他自己也曾深受其害。

    只是要短时间内排除蔡确一党,再没有比给他安个“讥诮皇室”更行之有效的办法了。这就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只是这“道”不太符合君子所为罢了。

    想到这,“苏兄”微微一笑。他在杯中喝一口酒,站起来慢慢走到船舷边。

    “端叔,”他看着满江月色,缓缓说道:“人生在世就如这明月,时而圆时而缺。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公理?不过是随时运不断变化罢了。”

    青衫男子暗自揣摩苏兄的这段话。褐衣男子笑笑,转身面对大江。

    迎着簌簌江风,想着这些年来的沉浮,他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之意,不由仰头看着天边一轮清辉,放声吟道:

    “明月几时有...”

    “有”字刚出,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

    “把酒问青天!”

    褐衣男子大吃一惊。他转过身子,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绿衣,袅袅婷婷的妙龄少女。

    这少女跟他一样眼睛睁得老大,用手指着褐衣男子道:“你是苏...苏...”

    她“苏”了几声后,终于灵光一现。

    “你是苏东坡!”

    **

    这褐衣男子正是苏轼(苏东坡)。他刚被朝廷授任杭州知州,此时正在赴任途中。没想到半路遇到故人李之仪——也就是青衫男子,便两船并一船一起同行。

    李之仪见到绿衣女子也吃了一惊,忙向前一步斥责道:“铃儿,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还直呼苏兄姓名。还不快向苏伯伯赔罪!”

    这个绿衣女孩自然就是小北。她现在整个人处于懵圈状态,自己的名字叫“铃儿”?苏东坡还是自己“伯伯”?

    尼玛这都是咋回事啊!!!

    她正进退两难,苏轼忽然呵呵一笑,对李之仪道:“铃姐儿又没喊错我的名字,何罪之有?”

    他转头,向小北和蔼笑道:“霖铃,你认的没错。在下是苏东坡,苏东坡就是在下。”

    他哈哈一笑:“上次我见你时你还没这张桌子高,如今竟然这么大了。”

    温小北现在脑子跟一片浆糊似的。她只能从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点自己的身份信息。

    目前来看,李之仪对她说话很直接,应该是亲戚老师一类,而苏东坡只见过她一面,估计就和“爸妈单位同事”身份差不多。

    她咬咬牙,上前一步说:“苏伯伯,铃儿刚才一时嘴快说错了话,请苏伯伯不要生气。”

    “哈哈无妨无妨,”苏东坡看她说话直不愣登的,越发觉得有趣,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个疑问。这首《水调歌头》是我在密州所作,还未广为示人。铃姐儿是从何处读到我这首词的呢?”

    呃...温小北心里一咯噔。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苏东坡写过什么词。这首是因为王菲有同名歌曲,她听的时候顺便看到词作者显示才记住的。

    但她又不能这么说,只能胡乱编个理由道:“是我在大街上听到别人念,我就不小心记住了。”

    李之仪也在旁边说:“苏兄诗名在外,不知有多少人抢着争读苏兄的只言片字。便是有人千方百计搜寻苏兄的新词传诵,也未可知。”

    苏轼被一通马屁拍得身心舒畅,抚着长须不断微笑。尤其是听见霖铃说她听别人随便念几句就能记住词的内容,显然是夸苏东坡写词水平高,而且夸得不露声色,比李之仪直白的称赞更让他高兴。

    想到这他不由又向霖铃打量几眼。只见她身材纤细高挑,鹅蛋脸,皮肤极白,一双眼眸如山泉般清亮湿润。

    她眉毛也长得极有特色,不像普通闺阁常爱描画的那种弱柳细眉,而是两道烟熏般墨色丰眉,眉峰微带棱角,显出一种神色飞扬之感。

    她此时衣着单薄地站在船头,整个人就像一枝独自盛开的山茶花,明媚又自然,含着独有的芬芳。

    苏东坡平时见多了娇弱柔媚的女子,第一次见到这种气质的女子,心里不由暗暗惊奇。

    这时船舱内走出一位眉目柔和的中年妇人,手拿一件葱白色竹叶褙子。

    她急急走到温小北身边,将褙子披在她身上,埋怨道:“霖铃,你怎么不多穿些衣服就跑出来,刚刚病好一些就这般大意!”

    她说完才发现苏轼和李之仪都看着自己,忙对苏轼微微福身道:“妾身失礼了。”

    苏轼忙回礼道:“夫人不必客套。”又问一句:“铃姐儿最近身子不适么?”

    李之仪在旁深叹一口气,道:“不瞒苏兄。霖铃自小身子单薄,又心思厚重,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场,险些要遭大难!幸好前几日靠岸请了个郎中,胡乱开些药,今日倒能走动走动了。唉,我这心是日日系在她身上,生怕她出什么闪失,我无法向她父母交待。现有一事,我总是记挂在心,寝食难安。”

    苏轼忙问:“何事?”

    李之仪回头看一眼满脸懵逼的霖铃,叹道:“她已近二旬,却没有正正经经的婚配人家。若是苏兄认识一些品貌端正的适婚儿郎,也请多为铃姐儿留意一番。”说着,他向苏轼弯腰作揖。

    苏轼忙把李之仪扶起,哈哈一笑道:“我当是何事。此事也不难!容我到钱塘安顿后四处打听一番。如铃姐儿这般样貌,必要配个诸般顶尖的郎君才好。”

    李之仪摇头苦笑道:“诸般顶尖不敢强求,最紧要是品行端正,能敬重爱护她便行了。”

    温小北听到这里,又Get到几个原身的线索。

    第一,对方是一古代大龄剩女,到处被人拉着相亲。

    第二,李之仪和她父母肯定交情深厚,不然不会这么费心。

    小北心里大喊救命。她在现代就常被去世前的奶奶和表哥催婚。没想到穿了一回还是逃不过被到处推销的命运,真是造孽啊!

    不过她初穿乍到,表面上依然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这时李夫人在旁说道:“我先带霖铃回船舱了,”说完便扶着小北的肩膀往船舱里走。

    **

    小北的铺位在中舱,其实就是一张破席子,一条毯子和一只枕头。

    她同舱还睡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不过刚才天黑,小北没有看见他。李之仪两口子睡在后舱,苏轼一人睡前舱。

    温小北躺在席子上,手臂枕着后脑勺,眼神呆愣愣地看着船舱舱顶。

    小北的脑子现在就跟塞住的抽水马桶一样,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一个冒出来。

    她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卖穿越神器的“郭德纲”的脸。当时他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很不好,但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小北开始猜想这个神秘老男人的身份,他会不会是科学家,某个诺贝尔奖大佬?但是科学家也做不出穿越神器吧。那他难道是....神仙?!

    小北打个寒战。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看的西游记电视剧,那些神仙经常把自己变成普通人的样子到处蹦跶。可见神仙大大都有扮猪吃老虎的癖好。

    这样一想就坏了,自己无意中闯进神仙大大的店铺,还对神仙大大不敬,这个后果可是大大的严重。

    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神仙。况且那个穿越神器的说明书上说,它是一家公司发明的,叫什么什么金色粒子公司(Golden Parcle).

    说不定当代社会确实有一些很牛逼的公司已经掌握了很牛逼的技术,但是出于一些原因不能大张旗鼓推销他们的产品,只能暗戳戳开黑店,自己就这样误打误撞成了他们的客户。

    小北烦躁地翻一个身,又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温小北以前也读过很多穿书穿越小说。那些小说里主角一般都会获得好运,男的称王称霸,女的收获真爱什么的。

    但是轮到她自己头上,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

    没错,虽然目前来看她穿越的环境还算安全,但她对周围的信息了解太少,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自己能够回去,她会不顾一切,毫不犹豫,立刻马上...回去!

    唉等等。

    小北这时忽然想起来。那个说明书上说,用这个机器可以在异时空来回穿越四次。

    也就是说,她完全可以再用那个机器穿回去,只要她愿意。

    小北的心咚咚跳起来。

    之前她没有把这份说明书当回事,但现在不一样了。说明书上的内容很可能是真的。

    起码如果这是一个产品,设计者没理由不考虑用户的需求。如果用户不想待在异时空,穿越神器就有义务帮助他们返回去。

    想到这,小北又从席子底下把那个穿越神器拿出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这个神奇的机器。

    就是这个小小的玩意儿,让她离开熟悉的现代,穿越到遥远的(小北并不了解的)古代。

    也是这个小小的机器,成为了她在古代世界里唯一的陪伴,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引着小北和那个突然消失的现代社会。

    小北把神器正面背面研究了好几遍,又用手指戳一下侧面的开机键。

    屏幕立刻亮起来。那行熟悉的文字跳了出来。

    欢迎您使用第三代时空穿越转换器!请开启您的奇妙之旅———Start。

    小北怀着激动的心情在Start键上按了一下。

    两秒钟后,又一行文字:请您选择想要穿越的地点。

    小北在下拉框上点一下,里面只有一个选项:返回原来地点。

    哦吼!

    设计师万岁!科学万岁!

    小北迫不及待地伸手按那个按钮。

    正当她手指快要碰到屏幕的那一刻,舱门口咿呀一声。

    小北的手指一抖。

    黑夜中,两个熟悉的人影走进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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