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摊走出来，四下都被暴雨打得很响。
唐柔与苏正志肩并肩走着，一个透明球形的屏障将两人环绕其中，她伸手去触却摸得一场空，雨滴打在他们头顶上后又分开到两边。
沿路的景象俨然是90年代的老集市。
“这是熊大为的梦。”
唐柔听着苏正志的解释，心道：盗盗梦空间？
路边的竹编筐筐篓篓很多，堆积成小山的新鲜土豆还带着湿土，李子蜜桃花生红薯种种作物零散排列在砖红色的土墙旁。
店家门口的大红盆里似乎装着十几条鱼，被挤出的鱼跃出盆子跌在地上狠命扑腾。
苏正志接着说：“准确来说是我给他制造的梦。”
唐柔看见苏正志头上被风吹得翘起了根呆毛，似乎有些压抑不住的兴奋。
方才那人少原来是因为卖油条的地位于一施工区的后面，只有附近的工人上工前就去买早点吃。
一路走来穿过泥泞小道，走着走着，人渐渐多了起来，
现在唐柔才意识到90年代印花衬衫的使用度到底有多广，上到70岁老太全身覆盖，下到兜住在嘈杂人群中呼呼大睡的1岁小儿双层裹布，全是红花绿叶的布料！
不过，好亲切的感觉！
唐柔小时候不是没逛过早市，只是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这么多年习惯了大城市的车水马龙，视线又总是框在手掌大的电子设备里，突然回到这样质朴的街景中，一股很古的思绪缓缓涌上心头。
她有些新奇，兴致勃勃地打量周围，这座城市十几年前的模样。
周围的人大包小包提着刚买的菜和肉，她和苏正志的装束跟周围人全然不同，他们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去哪里找熊大为。”她左看右看，怎么想在闹市找人都是最不明智的事。
“马上就出现了。”
唐柔和苏正志穿过了人流，一直走到集市尽头。越往里走，街道也变得肮脏混乱了起来。
直到走到一家鱼店门口他们才停住。鱼鳞血水布满污浊的地面，因为雨太大，长长的血丝汇集在下水道口。
“不是我说，你去商场的柜台找个事干也比到处挑东西轻松啊。”
半人高的两个绿麻袋旁，一个挺着大肚的妇人大声说。
她跟前站着个女孩，眼看也就二十出头。个头不高却是很瘦，薄薄的布料被肩胛骨顶了起来，额前的卷发扒在脑门上，浑身已经湿透了。
听了大婶的话她笑着点头，又说：“婶，你清点一下东西是不是齐的。”
“你熊念儿干事我还不放心吗！”她从腰包里点了钱，送到女孩的手里，“你倒是要点一下哦！我天天被这个小东西闹得，睡不好，别晕头给你数错了。”
她说着拍了拍肚子，又说，“你快带你弟回家去，你淋了雨走过来，不快点换掉要感冒的。”
熊念儿收了钱点头，一步后撤站得离她远了些，声音爽朗：“那我要离你远点，传染给你了就坏事了。”
转身对一旁的男孩说：“等久了吧？”
那男孩手里拿了本已经有些泛黄的，边角破烂的书，他显然沉浸在书里。
熊念儿重重拍了他的脑袋，教训说：“走了啦，还在看看，眼睛要看瞎哦！”
妇人走到店门口，说道：“哈哈哈哈，下次给你们条最新鲜的鱼，要早点来哦！”
他们走出店门，像没看见站在门口的苏正志和唐柔似的转弯。
唐柔有了个猜测，问：“那个小男孩是？”
“熊大为。”苏正志说，“走吧，跟着他们。”
-
那个剃着寸头，脑袋又圆又大的男孩居然就是熊大为！
雨已经下小了不少，两人一大一小走在雨中。
小的那个头顶了一件粉白格子的外套，只看背影就知道他极为不满，伸手一扯再扯。
“盖好！”熊念儿用的是命令的语气，“你感冒了又要去看病，看病又要花钱，知不知道猪肉又涨多少了！又长身体还吃不够……”
熊大为眼看也就十岁上下，语气欠欠：“那你呢，就我身体不好，你不会感冒？你淋雨了还不是要感冒。”
“我，我喝水就能好！你妈就说过感冒最好不要吃药，吃药了副作用大，而且还会花钱。”
熊念儿言之凿凿，
“反正你给我盖好，上次本来就收苞谷忙得很，你还生病，我差点累死了！”
她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了当时的疲惫，伸手又用力拉了下熊大为头上的外套。
“嘁。”
熊大为快步向前冲，又转过来对着三人，把衣服拿下来甩动，迎着风雨大喊，“我就不盖！你都不怕生病，我个爷们儿还怕生病吗！就算是感冒我也要和你一起——”
唐柔发现熊大为相貌其实和后来相比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小时候看起来像在雨中漂浮的竹竿。
“你个死小孩！！”
熊大为见熊念儿要追上来，又准备向前跑。
他撒腿跑了没几步，回头却见人没追上来，又茫然地放缓脚步。
熊大为停在路中大喊：
“姐！”
身后的人来来往往，一男子拖着一车西瓜往这边走，似乎嫌他挡道，不耐烦地撞了他的肩膀。熊大为被他撞得一晃也没理。
熊念儿站在路边愣住了。
唐柔走到她旁边，朝她看的地方看去，是一家简陋的文具店。
“弟，你不是要生日了吗？”她对着走过来的熊大为说。
“对啊。”熊大为回答，“你这次又准备送我什么？我不想要写了“生日快乐”的柚子皮，一瓶子的萤火虫的也不想要，就这些还不如不要送我。”
熊念儿给了他一拳暴栗，熊大为“哎哟”了一声，又听见她说：“送你东西！”
她掏出刚揣进裤兜还没有捂热的钱，
“今天随便挑！”
-
进了店，苏正志倒是没什么反应，唐柔却是一脸愉悦。
她从来到这里就想进路边的店里逛逛，张望得脖子都酸了，又碍于苏正志的淫威才没有乱走。
唐柔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购物体验。
平时路过彩妆店，突然想起了缺某样东西，就想要进去随便买个唇膏。
而美丽的服务员姐姐从她走到门口就开始施法。
“美女这个适合你的肤质啊！”，“美女你看我们这满300减50哦！”，“小美女这个护发素买一送一，我们很少搞活动的啦！”，“美女办个卡嘛，会员享八折优惠！”
唐柔能憋半天浅浅憋出一个理由，往往还没有张嘴拒绝，对方就帮她拿好东西打包完毕，温声说：
“美女，现金还是支付宝？”
小姐姐一笑唇蜜就闪了起来，一闪她就晕头了，一晕头钱包就空了。
最后唐柔总是会买一堆没有必要的东西回去。
这下仗着店主看不见她，唐柔转来转去，得亏苏正志反应快，才没让店里的看见在空中飞舞的文具盒。
唐柔知道自己差点坏事，凑到苏正志耳边小声说：“好久没有见到铁皮文具盒了……”
所以，所以激动到一手拿了两个晃来晃去是吧。
苏正志瞄她一眼，低低“嗯”了一声。
唐柔见他没有生气顿时就又展开笑容，四处走动。
“你要什么？怎么还没选好。”熊念儿催促着，“等会你姐还有事，快点选。”
熊大为又被她敲了脑袋，气愤抬头：
“你再敲我长不高就怪你！小美都说我比那个姓王的神经病看起来还瘦。”
“哟喂，小美小美，叫李美林叫得这么亲切哦！”熊念儿调侃道，丝毫不在乎弟弟越来越红的脸，“还和王华生比，人家天天考双百分。你呢，就知道看小人书，还瘦得跟个竹签一样！”
熊大为不理她了，躲到文具店的最里面去看塑料□□。
周围没有人，老姐又在外面。
熊大为把墨绿色的□□拿起了扣住扳手，做出射击的模样，嘴里念叨：“真帅……”
接着突然眼睛一亮，又迅速一转，对着唐柔他们的方向，厉声道，
“不许动！”
正在垫着脚看芭比娃娃的唐柔呼吸一窒，身子绷紧僵住。
四周很静，三人站在同一条廊上，头顶的木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文具店陈旧潮润的霉味无处不在，一股股涌到人鼻尖。
苏正志正对着熊大为，不动声色地向身后的唐柔伸手。
【如果被领主发现……】
苏正志双眼微眯，手就快要触到唐柔。
“王——华——生——”
熊大为一字一字说得咬牙切齿，“给我站好！”
他把□□抬起。
“砰——”
“报告，行刑完毕！”
好像尝到了甜头，熊大为得意地咧嘴一笑。
唐柔缓了呼吸，擦掉额头上的汗。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熊念儿动不动就打他了。
-
熊大为拿着□□朝外走去，脚步轻盈，胸腔满是得到心爱之物的雀跃。
他向外走了一点，刚要喊熊念儿，却见她不在。
绕了文具店一圈，他才看见她站在另一头的角落。熊大为站在拐角，正要说话，就听见熊念儿自言自语道：“好像妈妈以前也有个这样的娃娃……”
她手抚在一个巨大的熊娃娃的耳朵上，继续说，“也不对，好像蝴蝶结是两个……好像也不是粉色的，是什么颜色的来着……”
熊念儿认真思考起来，似乎陷入了回忆。
“姐。”熊大为叫住了她。
“诶，你过来看，妈妈以前是不是有个这样的娃娃。”她把大熊举了起来，盈盈一笑，“她走了之后就不知道丢哪去了。”
熊大为把手背在身后：“好像是有。”
“但是还是这个粉色好看啊！就是不耐脏……”熊念儿拍了拍大熊的头放回了原位，“选好没有啊？”
熊大为不说话了。
熊念儿见他情绪不对，有些奇怪：“弟？”
她是不是不应该提起妈妈？熊念儿有些困惑。
熊大为低着头。他在看熊念儿的凉鞋，已经起皮的粉色凉鞋，点缀在上面的绿色花心已经掉了不知道多久。
他突然想起，她好像一个夏天都穿的这件凉鞋？
“弟，再不选赶不回去就吃不到饭，吃不到饭下午就赶不及去帮张伯伯收谷子了，连下了好几天雨。”她又开始碎碎念。
熊大为觉得她好吵。
整天挂在嘴边的就是什么钱啊，饭啊这些。
一顿不吃饭又不会死掉。还有长高，他想长高就能长高吗？成绩成绩，他就是搞不懂二元一次方程，为什么谁规定的，硬要整出两个未知数。
为什么什么事都那么复杂？难道这个世界不应该就是1+1=2这样理所应当吗？
熊念儿就跟他妈一样，惹人烦。
“姐。”
熊大为说话了。
“选好了？”
“啊。”他不屑道，“早就选好了，就是在等你好不好！”
熊念儿只觉得他莫名其妙：“等我干什么？我又不买东西。”
“你不要狮子大开口。那个玩具赛车我看过，先说好，我是买不起的。超过预算了我就把你抵押在这里，看你姐挣钱的速度不知道多久才能把你赎回来……”
她眉飞色舞地开起玩笑。
熊念儿平时的乐子就是激一激熊大为这种自尊心过强的小屁孩。
但是熊大为却没有像她意料中那样恼怒反驳。
她看见弟弟的大圆脑袋抬起，神采奕奕，语气笃定说：
“我就要那个粉色熊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