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每给一人灸完,便要将用过的针在她从家中医馆摸出来的一支小蜡烛的火上过一遍,待其凉下后再给下一人灸。
蜡烛被固定在屋内隐蔽的角落,吐着略微呛鼻的黑烟,她不时被熏得咳嗽两声,还得隔段时间剪烛芯。
只是这只蜡烛燃得太快,火光越来越微弱,眼看很快就要用完。
解无咎听得不觉皱眉:“李胥,去弄些蜡烛来。”
“是。”主子半夜带了一些大夫来偷偷给百姓治病,因着江蓠自昨夜至今日连轴转救治病患而没请她,却没想到她自己晚上高热才退就偷偷出来帮人治病。
他刚要动身,自家主子又发话了:“从京城带来的那种。”
京中带来的可是以上等的蜂蜡与名贵香料制成的蜡烛,寻常富贵人家都用不起,主子给这个医女使,岂非暴殄天物?
他心下虽疑,动作也不敢有慢。
赵牧傻笑两声,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么好的东西,属下还从来没用过呢,要不主子您也赏我两支呗?”
解无咎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转身回去:“回京后封赏少不了你的。”
“嘿嘿,谢谢主子!”赵牧心满意足地跟在他后头,琢磨着回去还要讨什么赏。
人人都说悬鉴司是阎王殿,只有他们才知道主子慷慨大方,赏赐丰厚,他们这些底下人的日子可美着嘞,一个个做起事来都卯足了劲儿。
约莫一刻钟后,江蓠听到窗子被“噔噔”轻敲两声,以为是有夜巡的来了,吓得赶紧吹灭蜡烛,屋里其他人也变得紧张起来。
没想到的是,敲窗声后紧接着就是“咔哒”开窗户锁的声音,一个布包被扔了进来。
她走上前拆开,里头竟是一包蜡烛,每根都有寸许粗。她还想看看是哪个好心人送来的,顺着窗缝往外头一瞧,却是一个人也没见着。
“真是奇怪。”她拿着蜡烛回到墙角,用打火石点了,才发现这蜡烛居然不仅不冒黑烟,燃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异香,安神舒缓,甚是好闻,也不知是掺了什么香料。
如此手笔,不必说也知道是谁了。她暗暗记下这份恩情,只是不知该如何还报才好。
纵使她有心施救,尽力而为,却架不住疫病无情,她虽劳碌一夜,屋中还是有七人熬不住去了。
不知是疲惫还是沮丧,她的注意开始有些涣散,甚至不小心被火燎了指头。
一群人上来查看她的伤,说道:“小菩萨你快回去歇会吧。”
“是啊,这么熬就是铁人也会熬干……”
“若是天亮了被人发现可不就给你自己惹麻烦么。”
……
倒不是众人劝说,主要是她实在是有些精神不济,她还是如他们所言趁着天色未晓偷偷摸回了医馆,走之前还承诺一定会想办法不让大伙继续被关在这死气沉沉的宅子里。
“你去哪了?”她刚把医馆的门推开一条缝,大门就被江父一把拉开。
“爹你吓我一跳。”
她大抵是不知道自己心虚的脸上现在一点血色也无。
“知道你心系病患,可也要量力而为。”江父教育道。
“好。”满口答应,一概不遵。
“去歇着吧,不睡够三个时辰不许出门,让江决看着你。”江父哼了一声,甩甩袖子出了门。
若不是今晚他也受姜老板所请去给病患医治,无意间看到她偷偷摸摸翻进隔壁的宅子,他还不知道自家闺女已经掌握了瞒骗家长、开窗撬锁这样的技能。
念在如今情势特殊,她一片好心,他也不想多说什么,由她去吧。
*
巳时二刻,某宅邸暗室。
解无咎为着瘟疫和各地公事连熬两个晚上,正眯着眼半倚着养神。
李胥一脸沉痛地走进来:“安择,秧渠……这几地的瘟疫比泽孟起得更早,情况更严重,樊阙他们……已经以身殉职了……”
“什么!”解无咎极少这样拍案而起。
“吴世良用的安择等县的做法。如今……这几县……已经几乎尸骸满城了。”
“你挑几个人,拿着本王的令签,剁了这三县长官的狗头,本王特授他们全权统管三县。记得去临县带上几个大夫。”
“是。”
“主子!”赵牧来报,“高缪他们用马车带着药材赶回来了,孙诘带着兵在门口拦着不让进城,是否需要动手?”
对悬鉴司的人来说孙诘封城不算什么,他们个个身负轻功,轻易便能出去。
可是大量的药材要想进城,若要分散成众人分别携带几无可能。
解无咎不过带了二十余人来泽孟,更何况他们各有其事。
“本王亲自去。”他语气冰冷得可怕,眼中寒光四起。
*
江蓠一睁眼,只见天光大亮。
她仔细地给自己诊察一番,思考了一会,然后出去拦住给父亲搬医书的江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啊?”
“感觉闷得慌,随便走走。”
“这到处都是巡查,你走哪啊?”
江蓠没回话。若她要说自己要去济善堂试一试自己刚刚新琢磨的调整过的药方,江决肯定不让她出门。
所幸济善堂还剩点药材渣子,她搜罗搜罗还能用。
钱成益听说了她昨日因试药用药太猛反伤身的事情,看她又这么冒险试药,到底是不忍心:“你这么苦苦琢磨方子有什么用呢?现在就是有药材运回来了也被他们堵在城门。”
江蓠别的没留神,耳朵里只听到“药材运回来了”几个字,又惊又喜:“真的?”
“是啊,好像是姜老板的货。被孙大人带兵扣下来不让进城。”
闻言,她立刻放下了手上还在煎制的药:“我去瞧瞧,药帮我煎一下。”
她赶到城门口时,运送药材领头的那个人还在试图和孙诘理论。他一副文人模样,看起来对孙诘蛮横无理的行为毫无办法。
简直欺人太甚!
她还没来得及上前理论,不远处就传来阵阵马蹄声。
一瞧,马上之人清一色的玄色衣袍,为首的那个身影令人分外熟悉。
孙诘怒气冲冲地回头看到底什么人胆敢当街纵马,甫一转身,脖子就被一种特制的绳索圈住,出绳的人一拉,他被拴着脖子脸朝下在地面拖行数丈,留下一串血迹。
来人嚣张恣意,纵马至孙诘面前才始勒马,骏马长嘶一声,前掌重重踏在他手上。
一片血肉模糊。
孙诘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所有兵士将武器对准他,他满不在乎:“吴世良人呢?”
江蓠简直看呆了。她知道他身份不凡,却想不到他能如此肆意地处置孙诘。好歹孙诘是县尉,一县统兵之长。
“主子,人已带到。”
吴世良被毫无尊严地绑在马背上,马一停步,牵着他的人一解绑他的绳子,他从马背滚下,重重摔倒地上。
吴世良闷哼一声,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大胆刁民,敢绑架一县之长。”
他抬头一看,在场所有穿着玄色衣袍的人都恭敬地看向一人,而这个人正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的马,脚下是生死不知的孙诘。
这不是……那个来泽孟和钱仁做药材生意的神秘富商吗?就算他又泼天富贵也不过一介商贾,怎么敢妄杀朝廷官员。
“吴世良。”李胥冷冷开口,“睁大你的狗眼,知道这是谁吗?”
见他愚昧,李胥掏出一块状似铜鉴的令牌,上头镌刻着皇帝御笔亲书——悬鉴司。
吴世良怕了一瞬,但心里又生出一点希冀,期盼着也许讨好了使者自己还有点活路,毕竟官场上谁人不吃那套……于是连连磕头:“小官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悬鉴司使者来我泽孟……”
“不。”李胥打断他,也是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此乃我悬鉴司之首,当朝厉王殿下。”
痛昏过去的孙诘的神志刚有些回笼,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立马又昏了过去。
吴世良脑子嗡的一声,磕头的动作僵住。
只听见马上的人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他的天灵盖上:“你的确罪该万死。不过本王看你也不想活,既如此,何必多占着人世一口气,嗯?”
此刻,他只想能像孙诘一样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