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薛穹傍晚六点五十分打来的那通电话,李亦许不会看见许亦厘。

    这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星期日,李亦许起个大早,驱车前往离家八十公里远的农庄,买他父亲拜托的所谓用“纯净山泉水喂出来的鸡”。

    李亦许的父亲原是国内最大食品公司的职业经理人,退休后在本市某个文旅景区开了一家复古书店,人闲下来,口味愈发刁钻,只吃无添加剂的原生态食品,每天变着法子折腾李亦许。

    卖鸡的农庄位于半山腰,李亦许在山脚下停好车,步行前往。然而还没爬到目的地,就被从山上下来的游客告知今天农庄闭门谢客,他白跑了一趟。

    于是,李亦许怀着满腹怨气两手空空地回去,车子又恰好在市区收费站附近抛锚了。拖车公司信誓旦旦地承诺十分钟就到,让李亦许站在车旁淋雨等了两个小时,才把车拖去修理厂。

    天快黑了,李亦许决定坐地铁回去。

    他筋疲力尽地走进地铁站,过完安检,停在站台前,看七号线晚高峰的人流。

    这座城市的七号线修建还是在十年前,从那时起,李亦许就喜欢站在某个固定的站台旁边不抱希望地发很久的呆,等到地铁站的人全都走空了,才匆匆忙去赶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有时候,他没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只好睡在附近的公园里,第二天清晨被出来晨练的小狗舔醒。

    然而,今天还没等地铁到站,薛穹就打来了电话。

    薛穹是李亦许的创业合伙人,近年来公司走上正轨,李亦许就没怎么管事情,薛穹却怕他闲不住似的,每天都要给他打电话,说一些没有营养、毫无意义的废话。

    铃声一直在响,李亦许很不耐烦地接起,问:“干嘛?”

    “出来喝酒啊,”薛穹嘿嘿笑着,“好多漂亮妹妹啊,你是不是空窗好久了?快来快来。”

    李亦许从来不和薛穹聊感情生活,他严肃地告诉薛穹:“我空窗十年了。”

    薛穹沉默了。

    “准确地说,我就没谈过恋爱,”李亦许换了一边耳朵听电话,继续认真说道,“也不打算谈,你以后别再给我介绍对象了。”

    薛穹似乎有些尴尬。

    “兄弟,不是吧你……性冷淡啊?还是有其它难言之隐?你一个二十八岁的大男人没谈过恋爱?”

    “我不想谈。”李亦许非常冷静地回答。

    这通电话打完,李亦许再也没有平时在地铁站从傍晚等到午夜的心情了。

    还是打车回去吧,他想。反正他有的是钱。

    -

    李亦许揣上手机,走到扶梯口。

    前面排满了人,李亦许受左右夹击,无法脱困,时不时被人从左边推到右边,又从右边被挤到左边。好在他个子比较高,不至于缺氧。

    幸亏不用每天上班通勤。李亦许心想。不然会疯掉的。

    排队的时候,李亦许开始观察身旁经过的人:大多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还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以及三对情侣或夫妻。

    李亦许看了片刻,觉得无趣,正打算重新拿出手机玩一会儿,下一位经过的乘客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戴黑色口罩、穿黑色毛衫和破旧牛仔裤的女孩,个子不高不矮,眼神很冷、很硬。

    李亦许上次见到这种眼神是在很多年前了,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李亦许的人生记忆大体分为三段。

    十八岁之前,像一幅被撕碎的、泼满泥浆的、可以随便丢弃的毫无作用的画布。十八岁之后,则像任意随机事件的排列组合。

    前者无用,后者无聊。

    似乎只有十八岁那一年,李亦许是真正活过的。

    而在这一刻,让李亦许第一次有过活着的感受的女孩,好像从他眼前走过了。

    同样也是在这一刻,李亦许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逐渐走远。

    李亦许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直到她彻底消失不见,也没说出话来。

    不会是许亦厘吧。李亦许心想。

    -

    回家后,李亦许颓废了整整三天。

    第一天,他与父亲大吵一架,因为情绪太激动,还不小心把父亲珍藏的古董花瓶摔碎了。父亲气得险些昏厥过去,骂他“逆子”。

    第二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了一夜的酒。

    第三天,薛穹特意登门拜访,想就他“活到现在没谈过恋爱”这件事深入谈一谈。

    李亦许的家在一个高级住宅区里,薛穹开着车进入小区,路过一栋栋他原先以为只会出现在大富翁游戏里的华丽别墅群,不住地感叹,李亦许真是拥有了一切却不懂得珍惜的大少爷。

    薛穹站在门口输入密码,顺利进入李亦许的家,却发现李亦许父亲不在,于是在客厅里大声喊了李亦许好几遍,李亦许不回答。

    薛穹只好上楼去房间里找他,推开门,薛穹脸色顿时变了,猛地往后退开一大步。

    房间里酒气熏天,地板上躺着一个四肢大张,醉得神志不清的男人。是李亦许。

    “你到底怎么啦?”薛穹吼道。

    在薛穹的印象中,李亦许这个人和酒精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

    创业初期为了说服投资人给公司注资,薛穹甚至喝到了胃出血,反观李亦许,滴酒不沾,却能轻轻松松地拉到比他多得多的资金。

    问他原因,李亦许耸耸肩说,“用我父亲的人脉”,气得薛穹大骂他败家。但李亦许就是李亦许。他不允许任何人改变他的原则,如果薛穹邀请他喝酒,他定然会当场甩脸走人。

    李亦许甚至不肯为他这个认识多年的好兄弟破例,又怎么会为了其他人喝得酩酊大醉?

    所以薛穹认为,李亦许应该是疯了。

    薛穹蹲下身,用力地把这个疯子扶起来,往他脸上泼冰水。李亦许看起来这才清醒了一点,不过话还是说不清楚,嗓音嘶哑地说了三个音节。

    Xu,Yi,Li。

    “什么?”薛穹没听清楚,“许什么里?”

    李亦许却摇了摇头,说:“她不是许亦厘。”他的表情,是换作任何一个女人看见都会心碎的程度。

    薛穹愣了愣,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确定道:“兄弟,你不会失恋了吧?”

    “没有。”李亦许闭着眼睛,反驳得很快。

    李亦许不愿意承认他失恋过,正如同他不愿意承认他恋爱过一样,他觉得爱上许亦厘是一件让他无比后悔的事,所以他宁愿从没发生过。

    但有时候,李亦许也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回忆。

    回忆那些,许亦厘曾经让他感到幸福的记忆。

    等到回忆完,李亦许又会后知后觉地骂自己犯贱,然后恨许亦厘更多了一点。

    李亦许和许亦厘很久没见了,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许亦厘不会明明看到他了,却装作没看到。

    所以,那个人,肯定不是许亦厘。

    如果那个人是许亦厘的话……

    李亦许不敢想下去,却逼迫自己想下去——如果那个人是许亦厘的话……

    许亦厘一定已经忘记他了。

    -

    酒醒之后,李亦许决定亲自去确认。

    踏出家门,没走几步,李亦许低头看了看套在身上的老头衫,又原路返回,换上一身干净的西服套装。

    李亦许面对着镜子,给自己打领带。

    他的时尚理念来自于前年过世的母亲,挑选服装需区分场合,不宜太过随便,太庄重也不行,如果实在想不到穿什么好的话,一套黑色休闲西装总不会错。

    可是,为什么要为了许亦厘精心打扮?

    领带打到一半,李亦许忽然停下了,恼火地盯着镜子,在心里默默讨厌自己。

    马上停止!不要再想许亦厘了!李亦许对自己说。

    他果真不再想了。

    李亦许来到地铁站,站在和那天差不多的位置,从日出等到了日落。

    黑衣女孩没有来。

    也许是她衣服换了,也许她戴了口罩,也许她今天恰好没来坐地铁。李亦许的脑袋里瞬间蹦出许多种猜想。

    也许她和他一样,是不用上班的幸运儿。

    也许,她就住这附近,只不过因为走路喜欢听歌,所以十年来无数次路过地铁站,也从没注意到孤零零的李亦许。

    渐渐地,天黑了,乘务员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提醒,要关站了。

    李亦许如梦初醒,望向四周,站台上空空荡荡,最后一班列车也停止运行,从轨道上缓缓驶离。李亦许盯着远处寥落的灯光尽数熄灭,又一次等来了一天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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