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一缕春风吹入朝歌后,宣告着滴水成冰的寒冬过去,宫人们重新拿出了漏刻,放在了殿中的几案上。

    铜制的漏刻在库房里存放了一个冬天,多了几丝生冷的金气。

    而很快,这丝金气愈发浓烈:昨日,宫中接到消息,藟山坍塌,出现了一座铜矿。

    殷启早有筹备私军之心,若能得此矿产襄助,虽不说水到渠成,但也是大有裨益。

    然而,那处铜矿有十之六七都在东鲁边境。

    东伯侯姜桓楚是妇姜的兄弟,真派人去抢夺,少不了人诟病,更可能树敌结怨。

    那么,有什么办法呢?

    殷启坐在上座沉思,原本整齐下垂的美髯被自己捏成了绺儿,他却毫无察觉。

    直到廊下传来动静,几道憧憧人影从绢窗前渐次走过,殷启精神一振,坐正身子,露出了笑面。

    干瘪的寒暄过后,殷启进入了正题,提起想请比干占卜出兵铜矿的福祸。

    比干入座,背杆挺直,平视前方虚空,不予分毫眼神:“春祀在即,冗事繁杂,不宜再生衅端。殿下频频动作,难以沉稳行事,是想效仿姒启,穷兵黩武吗?”

    先夏的最后一位帝王姒启,一生善战,荒于饮食乐舞,以至政局动荡,难得善终。

    或许察觉到了自己的语气过于冷硬,稍缓后,比干又道:“正值木气勃发之际,此时大动干戈,金气则刑克于木,恐怕不利于耕获啊。”

    随行的祭司终葵己则挂起了笑,抑扬顿挫道:“哎——质子旅来自东南西北,合天下混沌之气,可以压制一切邪祟与祸根,更别提铜矿那小小的金气了。大祭司,去年大收,大王的意思是今年春祀要好好操办,若能得了那铜矿,便可制成上佳礼器,供奉祖宗了。”

    殷启与他相视一笑,却更像是对着比干在自得。他颔首肯定道:“这正是父王的意思。”

    这话是谁说的不重要,从今日来的祭司口里传出来的,才重要。

    比干蓄起眉峰,定定看了殷启片刻,冷然默许。

    殷启洋洋自得,捻须畅想:“我的剑久久不用,已见销蚀,这次就不必王弟去了,我要……”

    “殿下,”比干骤然打断他,满是不赞同之意,“火能克金,此次,便让南伯侯的公子领兵带队吧。”

    堂堂太子,亲自躬身去抢夺铜矿,行事小气,传出去难免惹人笑话。更何况殷启连朝歌都鲜少离开,如何能适应、指挥行军?倘若出了什么意外,会动摇国本的。

    而鄂顺是殷启的妻弟,虽在殷寿麾下,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他的自己人。

    殷启自知失言,见无转圜之余地,只好悻悻应了。

    “……既然大王让我当领队,那我就会好好干,这是我们第一次自己出征,绝对不能让主帅失望没脸!”

    质子营的空地中,鄂顺站在最前面,语调虽缓,却很稳。

    南疆的质子们纷纷为他叫好喝彩。

    “好!”

    “鄂顺!好样的!”

    “喔!!鄂顺!!!”

    “……”

    鄂顺脸皮一紧,险些绷不住,为做掩饰,他再开口时,更大声了些。

    “三日后动身,大伙现在回去修整,吃过晚饭后,集合商议、准备!”

    营地里一瞬嘈杂起来,质子们四散而去,姜文焕想招呼殷郊去找妇姜,却被人拒绝了,“我和姬发有事,你先去。”

    姜文焕看了看他的面色,不像是要去干傻事,便点头应了,转身和鄂顺一道往王宫里去。

    空地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姬发与殷郊对视一眼,都安静了一息。

    姬发有些警惕:“你和我有什么事儿啊?”

    殷郊坦然自若:“鄂顺不是点了你负责粮草?我帮你。”

    姬发转身就走,嘟囔道:“那也不是现在就要开始,得等晚上之后再说……”

    殷郊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回忆起抓捕仙灵当晚,他与季姚和谐相处的情景,姬发忍不住想试探:“殷郊,你是不是……”

    看清了门口的光景,两人却俱是一怔:崇应彪正牵着马从马厩那边走来。他不知何时卸下有些厚重的军装,换了一身灰蓝色常服,这倒为他增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三人大眼瞪小眼,各自开始警备。

    崇应彪翻身上马,高高在上地看着地下两人,“喂,你们这是干嘛去?”

    姬发依葫芦画瓢:“鄂顺点了我负责粮草。”

    殷郊点头:“嗯,我跟他一起准备。”

    崇应彪看了看他俩很是春光荡漾的面色,完全不信这套说法。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很是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就执起缰绳。

    “那就都给我让开,我要去跑马。”

    说完,一夹马肚子,飞也似的奔驰出去,只留下滚滚尘土。

    姬发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神色一凝,立即回身,也去取马了。

    季姚清点好仓里的货物,在绳上打了对应的结,才放松地吁了口气,走出仓房,回身落锁。

    “喂,季姚,开门。”

    是崇应彪。他牵着马,在门旁站定,灰蓝色的衣裳与土黄的围墙相映,倒把他的面色衬得十分通透干净,再加上还有从辫子上垂下来的绿松石、朱砂等串成的珠链点缀,整个人看着神采奕奕,如开屏孔雀。

    季姚一怔,随即冁然而笑,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少主来啦!”

    她打开门,将崇应彪迎了进来,还帮忙牵着马,引去棚子。因走在前头,无法看人面色,季姚没注意到崇应彪有话要说,抢了白,笑眯眯地道:

    “这些日子真是多谢少主的看顾啦!”

    “……?”

    “我和哥哥要走了,正愁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呢,你就来啦——怎么了小白,你想吃这个草吗?哎呀,这是晒给牛羊吃的草料……好吧好吧,你只能吃一点点哦…噫!小黄,不能揪它的尾巴!!”

    少女将黄鼠狼单手抱起来,又怜爱地摸了摸棕马的头,完全将自己刚才说的话抛在了脑后,也就自然而然地忽略的崇应彪的反应。

    “…………”

    “……………”

    “………………”

    崇应彪死死地盯着季姚的背影,拳头几乎要攒透手掌。

    ——方才的话宛如晴天霹雳,将他整个人劈得回不了神。

    走了?要走去哪?又要离开我?为什么?

    哈……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

    微微颤抖的身躯,平地惊雷般的心悸……崇应彪睁开眼睛,按住胸骨,掩盖住炽烈的心绪不宁,喉急嘴紧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齿缝里挤出几句话:“走什么,走去哪儿?!你之前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他话音刚落下,门外也探出两个脑袋。

    其中一个急急道:“现在才开始化冻,到处都不稳当,不好走啊!”

    另一个也赤急白脸地高呼:“为什么啊!”

    正是迟来一步的姬发与殷郊。

    季姚听他们的反应听得云里雾里,有点呆呆地回身,和黄鼠狼动作同一地一歪脑袋。

    “啊?”

    她看着面前三个男人直勾勾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慌神,便将怀里的小黄鼠狼抱紧了几分,小声开口:“去年秋天路过东鲁的时候,和人做了约定,要换一批崇北的小尾羊……给我们定金了的,所以才得赶紧出发呀。”

    言至于此,看见他们如释重负的样子,季姚隐约有了猜测,探道:“倘若没有意外的话,冬天就能再见啦!”

    呃,虽然好像全都彻底松了口气,但为何总感觉还是有忧愁围绕着他们呢?季姚小小后撤了一步,没人回话,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那、那我先去帮你们把马安顿好吧。”季姚逃道。

    黄鼠狼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挣扎着跳了下去,一下蹿出了门外。

    不一会儿,虞仲抱着一大捆麻绳和木板回来了,看见院里的身影,原本有些急促的脚步放缓,眼神在几人身上打转,神色如常,眼眸却如鹰般锐利。

    “几位公子不、约、而、同地光临寒舍,是有何要事吩咐吗?”

    虞仲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彬彬问道,黄鼠狼立在他肩头,也“咔咔”地叫了两声。

    姬发脑子转得最快,当即拍板道:“东鲁?我们也要去啊!那你们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这样还稳妥些。”

    崇应彪与殷郊也反应过来,三言两语,拣着能说的配合着解释起他们要去东鲁的原因。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虞仲转身去往食槽里抓了几把干草,还帮季姚按住了有些闹性子的小白,耐心地安抚之。

    姬发如梦初醒,连忙要把自己和殷郊的两匹马一起牵进来,却也被殷郊察觉了玄机,两人不动声色地争夺了一番缰绳,最后还是分别牵着自己的坐骑走了进来,殷勤地迎上了马棚。

    那头,虞仲听罢,忍不住皱眉,看了三人各一眼,很是不为所动:“不好吧,我们这样是妨碍军务。”

    为急智而欣悦等待的兴奋一下被冲淡,姬发将他的闪电拴好,又于电光火石间想到了解决的措辞。

    “东鲁是殷郊的母家,姜夫人有很多东西想顺带捎回去,但我们不能擅自行动,这才想到能请你们帮忙去送,所以,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姬发看向季姚,羞涩而狡黠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而且,还有很多东鲁的兄弟们也想家了,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找你们的,报酬都不是问题。”

    季姚用肩膀擦了擦脸上沾着的草屑:“可是你们不是应该有自己的信使吗……”

    而虞仲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他的笑脸:“不好意思啊,姬公子,我们每年要做什么都是有章程的,也和很多人做好了约定,不好轻易更张。至于安全,我们会组商队一起走的,大伙能互相照应,就不劳公子们费心了。”

    崇应彪走近,继续配合着姬发打组合拳:“初春,万物苏醒,兔是,熊也是,都是饿狠了的大家伙,你们还要带那么多牛羊赶路,照应不全的。”

    季姚被说得心中一动。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春天带那么多牲畜赶路,确实缺少经验,而且,少主说的也是他们之前担心的重要问题呢……

    殷郊见状,语气果断:“千人商队,若缺甲少械,遇见狼群,溃散也只是一会儿的事,他们能有我们照应得好?就跟着我们走,别啰嗦了,我回去和鄂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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