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柒

    南都城外,雍梁与燕山交战后留下的满目浊血已经被暴雨冲刷干净,湿软的土壤里渐生出一层细密的春芽。新燕早归,自土壤间衔走枯枝,留下的足印却被铁蹄踏去了踪影。

    嘭!方渝斯从马背上摔下,手里的剑在重击中崩裂,一叶碎片险些飞溅进他的眼睛里。

    这是他第三次挑战贺知漾,不出意外,以失败告终。

    哪怕早知贺知漾武功之高,方渝斯依旧难以接受自己的败落。分明齐蔚能在她手里撑这么久,而他却次次坚持不过半刻钟。

    第一次,他根本没来及拔剑,就被贺知漾一刀斩断马腿,紧接着就是刀锋迫身。

    第二次,他用长枪与贺知漾过招。贺知漾有些兴趣似的,与他来往了几下。没多久,便不耐烦地将他连人带枪横扫了出去。她刀上的力道,竟比男人还强,只一震,便令方渝斯手骨发麻。

    第三次,方渝斯用回了熟悉的长剑,他选择在她的周身游走,寻找进攻间隙,尽力避免与贺知漾正面接触。可惜,那重刀在贺知漾手里仿佛轻得不可思议,她扔出重刀,绕身画成一记满圆。刀身所过之处,仿佛掀起狂风,将方渝斯卷了进去。他用剑接刀,试图卸下这股力,可惜他的剑承受不住重力,几息间便碎了。

    贺知漾嘴里咬着半根青草,不屑道:“叫那前锋出来,不然就叫骆羌来接我的招。但凡你们有一人赢我,我便退兵。”

    方渝斯咬牙不语,站身向她抱拳道:“多谢贺将军赐教。”说罢,提着断剑独自走回南都城中。

    城头垛堞之间,骆羌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方渝斯的落败。昭翎军直面龙霆虎兵,虽是不惧,但打得会很艰难。而四万龙霆虎兵围城而攻,也非易事。故而昭翎军抵达后,两方都不想先敲起战鼓,只对峙城下。龙霆虎兵常出小队骚扰昭翎军,贺知漾也时不时出来吼几声。

    骆羌都是让方渝斯带着年轻人去练练手,并不主动出击。方渝斯能和龙霆虎兵里的小将战得难分难舍,但在贺知漾面前,根本不够看。而骆羌每日爱干的事,就是看方渝斯他们灰溜溜地回来。

    一双狩猎的眼睛忽而发觉了骆羌,那双眼睛带着猖獗,向他发起挑衅。骆羌瞬间将闲散的神色藏匿,冷冽地与贺知漾对视一眼。

    两军主将沉默地挥击一刀,随即各自挪开了目光。

    骆羌负手道:“若是十年前,我恐怕已经提枪上马了。”

    童述颐道:“看来将军很喜欢这个贺知漾,都迫不及待想与她过招了。”

    骆羌坦然道:“谁会不喜欢这种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性子呢。况且她一不凭家世,二不靠别人,仅凭手里的刀无法无天。”

    “夏疆人原想入主燕山,谁知燕山生了个贺知漾,硬生生给司马家续命了。”童述颐道,“可惜不是我雍梁的兵,早晚要与我们分个你死我活。届时将军可舍得杀她?”

    骆羌道:“谁说是我与她比胜负?我堂堂大将军,可不能轻易出手。”

    童述颐怀疑道:“难不成让齐蔚去比?那……孩子虽从贺知漾手里活着回来了,但让她去降服贺知漾,可有些难度。”

    骆羌笑道:“没事,齐蔚克她。”

    “哦?”

    “贺知漾心里清楚得很,否则,她老想找齐蔚做什么。”

    “说起来,齐蔚的伤如何了?还没好?”

    “几根骨头脱位,其中一根还震裂了,哪这么容易好?”

    “也是,想必正痛着。”童述颐有些怜惜道。他前两年得了个让骆羌眼红的女儿,稍将齐蔚的伤带入自个孩子,老父亲便痛心不已。

    然而,齐蔚倒不觉得痛……反而过得有些太滋润……

    她肋骨断了一根,手臂和小腿的骨头都有些移位。周大夫不让她下床,日日都得喝药贴膏。但周大夫不限她吃小食,说齐蔚不像张以舟那般心事重。她心放得宽,身体便好得快,高兴些,准没错。于是张以舟出钱出人,让闻启给她搜罗了许多吃食,她躺床上看看书,吃吃东西,一日日便过去了。

    有时张以舟来陪她,一边处理公务一边说说话。外头有大军压城,但张以舟不慌不忙,仿佛半点不担心。齐蔚问他如何做到镇定自若。他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齐蔚知道贺知漾伐兵、攻城是为下策,却不知张以舟的上策该如何实现。但她和方渝斯一样相信,张以舟说能赢便能赢。

    于是齐蔚放下心,睡饱了吃,吃饱了睡。时常睡醒时,她是抱着张以舟的腰,脸闷在他小腹上流口水。

    这会张以舟不在,齐蔚也睡好了。她读着南都的地方志,一手伸到床边的小桌上拣陈皮梅子吃。

    窗外忽然有人咳了一声,把齐蔚惊得书都掉了。透着纱窗,她看见方渝斯那尖锐的下颚。“方渝斯?有事?”她急忙扯被子盖在胸前,又到处摸发带。没找见,才想起早上张以舟顺手用了。

    还好方渝斯不打算进来的样子,他连窗都没拉开。侧着身子在外头,好似与齐蔚密谋些不可告人之事。他问:“怎么做到的?”

    “什么?”齐蔚愣道。

    方渝斯又闷着不开口。齐蔚想了想,从床边摸到她的长枪,挑起一袋冬瓜条从窗缝隙送出去,“我偷偷找人买的,你保密。”

    方渝斯看着裹满白糖的冬瓜条,也愣了。须臾,从枪尖上摘下这袋东西,道:“你怎么从贺知漾手里坚持下来的?”

    “你问这?”齐蔚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方渝斯想追究她偷带东西进军营,“贺知漾没对我用全力。”她道。贺知漾大抵经常把刀用断,她腰上还挂着另一把。但她与齐蔚对阵时,一直用着断刀。而且齐蔚可以感觉到,她对齐蔚收着了,否则她的马掀起小温骊的头时,贺知漾一刀就能砍断小温骊的脖子。

    “贺知漾为何对你手下留情?”方渝斯问。

    齐蔚沉思一会,道:“她可能是想看看我怎么卸她的力。”齐蔚无论如何训练,都无法掩盖男女之间的力量差距。她带车队送货时便发现这一点了。但她也发觉,自己可以用巧劲化力。她抵达南都时,看见贺知漾压迫着陈岩,手上力量之大,让陈岩坐下的马蹄都陷入泥中几分。

    齐蔚下意识便知,她若硬碰,恐怕不仅挡不下贺知漾,还会让陈岩的手被斩断。于是齐蔚以枪尖撞刀劲薄弱处,绕动枪身卸她的力,再滑把贴近格挡。

    贺知漾显然第一次遭遇这种招式,她后来压迫齐蔚,也是想逼齐蔚再来一次。

    方渝斯听齐蔚说完,想起齐蔚挑掉自己的剑时的样子,他忽而明白,童将军为何提点他说:齐蔚克贺知漾。

    三日后,方渝斯第四次挑战贺知漾。

    贺知漾刚吃过午饭,只是骑马出来消个食。她原本懒得动手,但方渝斯一言不发,行礼毕便抽剑袭向她。

    贺知漾微微侧头,手一抬,便双指夹住了剑身。“也要我将你打断几根骨头么?”

    方渝斯这次并未试图抽走剑,他反而借剑上的力,在一瞬间飞身横踢。贺知漾松懒的眼皮略略扬起,她弹开方渝斯的剑,胳膊肘挡下他的腿。然而方渝斯又一次顺着她的力,凌空一跃,从她身后袭击背心。这一掌才是他真正要杀出的招数。他已经非常之快,甚至让贺知漾俯身躲避,可惜的是,贺知漾双手撑马鞍,回身便给了他一脚。

    方渝斯在地上滚身,迅速松下力,喘息着再次杀向贺知漾。

    贺知漾没带刀出来,她跃下马挥动马鞭,与方渝斯对战。方渝斯从未想过,细马鞭也能有如此劲道,他若躲闪不及,瞬间便会皮开肉绽。

    贺知漾抽着鞭子,迫近他,“看来你跟你们那前锋学了不少,可惜,你还是慢了些。”

    方渝斯冷冷一瞥,向着她的鞭子冲进。他不如齐蔚轻巧,但他用轻功的步子,加上剑术的防御,瞬息间贴靠贺知漾,折住了她的手臂。

    “哟,聪明了点。”贺知漾说着,反手一个过肩摔,将方渝斯撂倒在地。

    方渝斯欲扫她的腿,然而贺知漾单膝压在他腹部,上身倾了下去。她轻佻地勾了勾方渝斯眼帘下的鞭伤,将一抹血按在方渝斯唇上,“仔细看看,你长相倒是俊俏。我的军帐很大,想不想来?”

    方渝斯涨红了脸,他恼羞成怒,肘部狠狠击向贺知漾。贺知漾更快地擒住,将他摔了出去。“好好想想,你可以做我的六房。”说罢,她跳上马,晃晃悠悠地向龙霆虎兵这边的军帐走去。好些将士目睹了她调戏方渝斯,纷纷吹着口哨对方渝斯挥手。

    城头上,齐蔚扒开张以舟的手,往城下探去,“怎么了?怎么了?对面的人在喊什么?方渝斯不会被打死了吧?”她今日获准下榻,才刚来,张以舟忽然捂着她的眼睛,不让看,不知错过了什么好戏。

    骆羌抱胳膊皱眉道:“老子辛苦养的鹰,不会真被贺知漾骗走吧?”

    他的担心还没完,贺知漾忽然从马上回头,瞧见了齐蔚。她高举马鞭指向齐蔚,喊道:“骨头长回来了?下来打一架,本将军赏你做七房。”

    骆羌脸都黑了。

    一旁的张以舟顿时将齐蔚从城墙上按了下去,让她别看了。

    齐蔚蹲在张以舟轮椅旁,愤怒道:“你看见没?她骑的是我的马!是小温骊!小温骊居然屈从在她的淫威之下!”

    张以舟叹了口气,道:“晚些把小温骊抢回来。”

    城下,贺知漾忽地又发现了那个只远远打过照面的张以舟,这次她看得仔细些。立时笑道:“那个小白脸,是不是张以舟?我们见过吧?原来雍梁的状元丞相也曾做青楼的魁首。”此言一出,龙霆虎兵哄然秽笑起来。

    贺知漾又道:“本将军不委屈你,正房还缺着,来做做?”

    齐蔚蹭地站起,气得嘴唇发紫,“我要杀了贺知漾!”她拔走平荻的剑,撑在墙上便想飞身下去。

    张以舟扣着她的手腕,不准她擅动。齐蔚像点燃引信的爆竹,就要炸了,“她骑我的马!她、她还侮辱你!”

    张以舟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激将法而已,要中计吗?”

    齐蔚背对城外,坐在凹下的垛堞间。她低头与张以舟对视着,胸膛起伏了许久,她才冷静。

    张以舟伸手想将她抱下来,动身时却再一次意识到,他的腿依旧动不了。未及他觉得落寞,齐蔚先一步跳进他怀里,虚坐在他大腿上。“我不生气了。”她道。

    “嗯。”张以舟别开脸,咳嗽了一声。

    齐蔚顿时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止他们俩。她起开,发现骆羌和平荻,还有张以舟的近卫们都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去。

    齐蔚尴尬地脚趾抓地,她憋着声音问:“没有别人看到吧?”

    张以舟摸了摸她的头,并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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