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

    在军营训了一天,夜深过子时,齐蔚才牵着小温骊,蹑手蹑脚地回张府。

    赋原居正堂里摆了七八口大箱子,还有一只金丝笼装着两只蓝绿的小鸟。两只鸟站在杆上,一蹦一蹦的。大抵是谁给张丞相送的年礼。

    权贵之间的往来次次都是大手笔。齐蔚啧啧感慨着,想起她给家里买的东西也得快些送出去了,或许还赶得上年夜。她盘算着,走进了张以舟的卧房。

    大冬天的,齐蔚训练出了一身热汗,她待会洗澡、换衣还得花时间,故而不打算睡进张以舟房里。她只是悄悄来看他一眼。

    谁知她一进屋,张以舟便醒了。他撑起身,睡眼尚未退去惺忪,笑意已经沁透了眼底。“蔚蔚,回来了?”

    “我还没洗浴,你先睡吧。”齐蔚拿起蜡烛剪,打算把他房里的灯灭了。

    张以舟却压压手,示意她不着急,“桌上有粥和点心。”

    齐蔚原本训练太累,没胃口。但张以舟这么一说,她不由自主联想起厨子的手艺,嘴里配合地开始咽口水。齐蔚绕过屏风,在桌旁坐下,“我在外边吃,不进去打搅你。”

    张以舟病体困顿,他端起床边温着的茶,才微微醒了神,“不是打搅。你今日在军营如何?”

    齐蔚一口热粥下肚,忽地,满腹苦水都想往外倒。明明是自己扛一扛就过去的事情,但若有人一问,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变得不吐不快了。她咬着八宝金枣糕,哭诉道:“我今天到西大营晚了些,被罚挑水三百担,你知道是从哪挑吗?从紫炉山下到军营,足足二里地!平日不这么远的,骆将军说这是给我和方渝斯的特别待遇……”

    骆羌考虑到齐蔚的体格,没让他们一日挑完,只说每日至少挑十五担。齐蔚挑了今日份的,还没喘口气,就被喊进了军阵里演练。她一般是骑兵前锋,有时也被骆羌叫去弓箭营、步兵营等等,一个个轮着来。

    和军队演练结束已经落日了,方渝斯又点起大灯,让她上沙台。这是方渝斯的保留项目,只要齐蔚去军营,走之前都必须和他真刀真枪地打一架。齐蔚不想理他,奈何她在规制上隶属于方渝斯,全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理不行。

    “今天我还是被方渝斯踹下台的。”齐蔚抹一把辛酸泪,“但我这次挑落了他的剑。”想起方渝斯掉剑时的错愕,齐蔚又忍不住窃喜,碗里的粥都更甜了。

    “进步越来越快了。”张以舟点评道。

    “有吗?”

    “若不是你进步太快,方渝斯忌惮你做什么呢?”隔着屏风,齐蔚都猜得出,此时张以舟的眼里定然饱含欣喜。仿佛他发现一个天纵之才。

    “你别再这样捧我,我会飘飘然的。”齐蔚劝道。

    张以舟笑出了声,“飘吧,飘不动时,我会接着你。”

    这是什么话?文人开口,总是这般,如优雅的词句,扣人心弦吗?难怪话本里,深闺的小姐都会被书生拐跑。

    “受不了、受不了,”齐蔚吃完最后一口粥,拣起碗筷道,“我去洗澡了,不然我要克制不住耍流氓了。”她抬腿要跑,张以舟却清着嗓子要她再留一步。

    “咳……我准备了一点年礼,送给伯父他们。”他道。

    “这么客气呢?”

    “你看看是否合他们心意?”

    “行啊,在哪呢?”齐蔚乐得纳下。

    “在正堂。”

    “额……”齐蔚想起那些大箱子和两只鸟,“你是让我挑点,对吧?”

    “不是。”张以舟否认,“都是给伯父他们的。”

    齐蔚顿时不敢拿了,她抱着碗就丁零当啷跑到张以舟床前,“你这是要去提亲?”

    张以舟愣了愣,低下头,耳根子便红了。他用极细的声音说了句什么,那短短的语句像夜风一样轻。然而齐蔚还是抓住了。

    她忍笑大声道:“你说‘这哪够’?够的够的,我答应了。”

    “咳……”张以舟别开脸,不接她的话茬,“是新年礼,一点心意。”

    “你何止‘一点’心意啊!”齐蔚不用看箱子里是什么,便知定然贵重。光那几口箱子,又有雕花,又有铂金把手,价值已是不菲。“这要送回去,我爹还以为我盗国库了呢。”

    “无妨,我已经拟好了缘由。”张以舟从床头柜台取下一封信。

    齐蔚将碗筷放了,打开信,看上边写的,大意是齐蔚在外头小半年,凭本事挣了不少钱,希望爹爹和哥哥不用挂念。那字迹都是刻意仿了齐蔚的,别说,仿得还挺像。

    “不合适么?”张以舟见齐蔚合上信后,抿着唇不说话。他面露疑惑,拉住她的手,难得不那么沉稳了,“怎么了?”

    齐蔚默然许久,才迎着他的目光,问:“你不想要我爹知道你的存在吗?”

    “抱歉,我……”

    “不要抱歉。”齐蔚打断道,“张以舟,你觉得我对你而言,算什么呢?”

    张以舟面对她的质问,竟有些答不上来。

    齐蔚不知觉地皱起眉,她道:“是这样的,我不喜欢话本里因为误会而错过的戏码。明明开口便能少去许多波折,为什么非要憋着?不管多亲近,心思和心思之间,总是隔着肚皮不是吗?人长一张嘴,不就是用来坦言的?”她连连发问,令张以舟措手不及。

    齐蔚在张以舟昏迷时,哄着他喊自己的名字。她忽然意识到,他对亡妻旷日持久的思念始终是她心里隐隐的刺。她想了许多东西,本想挑个好时候问问清楚,但何时是“好时候”?齐蔚不知道。她不想等了,不如现在便开诚布公。

    她道:“我知道你责任重,许多事情不便同我说,但这件事,我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我不爱猜来猜去,我喜欢你,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便告诉你的。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依然是喜欢你的。我不介意你是什么身份,也不介意你的腿将如何。如果你是因为觉得会将我拖入泥沼而游移不定,那我必须告诉你的是,张以舟,你不是泥沼,你一直像云一样托着我。假若日后我能与你并肩,我会觉得骄傲。”

    齐蔚深吸一口气,她终于要把最担心的事情说出来了。“我只会介意,你拎不清楚梓缳郡主和我。我没有梓缳郡主那般漂亮,也没有她的才学和温婉。我曾经想学着她那样,可后来我发现这没有意义。我不想委屈自己,成为她的代替物。我有我的长处,希望你不要用她与我较量,那是轻贱了我和她。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弄清楚你有没有全心接纳我,可我没有找到确凿的办法。所以我想问问你,你直到此刻,还是会因为与我在一起,而觉得背叛了梓缳郡主吗?如果会,那我们大抵是不合适的。我们可以做朋友,我不会再对你有妄想了。”

    她说完,紧紧盯着张以舟。他会怎么回答?齐蔚没想到,比起提问,更让人畏惧的是听答案。她在张以舟脸上找寻着,如若他有所迟疑,或是动摇,齐蔚会毫不犹豫地抽身。

    张以舟歉然道:“我说了这么多话,却忘了将最重要的事情,说给你。”

    齐蔚下意识想抽走自己的手,却被张以舟握得更紧。

    “蔚蔚,”张以舟道,“你很好,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心动的好。与你在一起,我只有欣喜和万分感激。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是因我每次看,都会想再靠近你一点。可乱世怎敢托终生?我身旁危机四伏,甚至我本身,都是危机。我不能……不能让你成为我的未亡人”

    “张以舟,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哪怕你在战场上失去所有,我都会陪着你。”齐蔚笃定地说,“你不要假想最坏的可能。你想想,假如你活下来了,可因为你的犹豫,我已经放弃你了,你会不会后悔?”

    张以舟早已体会过被齐蔚“放弃”。他看见齐蔚的名字出现在别人的婚书上时,心头仿佛空掉了。他应该要庆幸齐蔚从此过上安稳的日子,可为什么,他还是在发现齐蔚假成亲时,心存侥幸?他饮下那壶浊酒时,想的是什么呢?是他若活下来,他要去见齐蔚。

    张以舟苦涩道:“蔚蔚……若我有幸活到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很想成为你余生的一部分,同你成亲,和你白头偕老。”

    “是真心的吗?”齐蔚吸着鼻子问。

    张以舟终于没有躲开齐蔚的目光,他眼里的深潭映着月色。“这是我无数次向死而生时的祈求。”

    齐蔚心里压着的石头,仿佛终于被日复一日的海浪冲刷干净。她哇一声哭了起来,她抹着眼睛道:“我、我就是忍不住、我太没出息了……”

    张以舟擦拭着她滚落的眼泪,道:“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为这些事困扰。对不起……”

    齐蔚止不住眼泪,她忽然两手盖住张以舟的眼,“闭、闭上,你别看我哭……”

    “嗯……”张以舟合上眼,拉开齐蔚的手。他竭力撑起上身,吻在了齐蔚唇上。

    齐蔚俯下身,任他在唇间周旋,盘桓,仿佛小心翼翼地咬下软糯雪酪。

    她眸光闪动,睁着眼睛看张以舟的睫毛像翅膀一样轻颤。烛光宛如昂贵而耀眼的金粉,从他的睫毛上抖落。

    张以舟忽而抬手,覆住她的双眼。

    “你偷看……”齐蔚的话语戛然而止,清泠的茶香闯入了她齿间。那是微苦的气息,细细含着,又尝出沁人心脾的回甘。

    她下意识想多要一点,追着张以舟去,猝不及防探入了久未至的地方。张以舟勾着她,引她深入,又推她离开,不断往复。

    “蔚蔚……”他在喘气的间隙,呢喃一般,含糊地一遍遍叫着齐蔚,仿佛确认她在这里。

    齐蔚捧着他红透的脸颊,好似看见神祇沉沦,明明不可亵玩,却又声声都将人魅入无边欲海。她不可抑制地想再咬回去。

    而张以舟已经叩住她的后脑勺,又一次吻了上来。

    张以舟好像喝醉了,早夏池里云破月开的一眼,不断闪现在脑海里。他那时还以为,是月色生出了一只妖精,亦或是水上孕育了一支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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