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

    齐蔚散财童子似得一路送钱,一路走到阿姐那。阿姐的娘亲正在屋里帮她洗头。

    阿姐的娘亲在云门被折磨瞎了眼睛,她听说云门收复后,摸索着爬去锁澜关。齐蔚在路上遇着,问了一句她去锁澜关做什么。她说要去找她的两个女娃,当年逃命的驴车坐不下了,她只得托叔父带着孩子走。不知她们可还活着。大女儿该十九了,小女儿十七,左眼眼角有颗薄命的泪痣。

    齐蔚脑子一轰,马上背着大娘去找阿姐。阿姐见着这大娘,仿佛幼鸟待哺,咿咿呀呀地喊出了“阿娘”。

    阿姐一头长发太久未打理,已经生出了虱子。她趴在长凳上,她娘坐在小凳子上,弯腰用草药和滚烫的热水,一遍遍替她清理。长发飘在水盆里,将水面覆得漆黑,倒映出逐渐放晴的天空。满是老茧的手伸进水里,揉碎了白云的倒影,抚顺了青丝。

    齐蔚突然出现,蹲到凳子旁,叫:“晴穗,晴穗。”

    晴穗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看清来人,张口便憨憨笑了起来。

    齐蔚赶着张以舟空闲的时候,拉他给晴穗看了次病,加上晴穗现在有娘照顾,她逐渐不觉得自己是“阿姐”了。晴穗能意识到,阿姐已经离开了,她要妹妹活下去。

    齐蔚等着晴穗洗完头发,将一身冬天的夹衣并袄子给她。她们的身形大差不差,嫂嫂给齐蔚做的冬衣,晴穗一样能穿。齐蔚挑了一身翠缥的,晴穗换上,好似春日的一株芽,盈满了蓬勃的生机。

    “晴穗,我要回家了。”齐蔚道,“你和你娘亲回家,我也要回家找我爹了。”

    晴穗睁大眼睛,晃着脑袋,将大娘端来的几个馒头塞到齐蔚手里。

    齐蔚掰着馒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盲眼大娘摸着围栏,蹒跚走去喂鸡,她看不见,但听得到小鸡崽咯咯的叫声。这是新城送来支援锁澜关的,每家每户都分了几只,有的人家着急吃了,有的人家把它们养进笼里,等它们长大,下蛋,再生出新的小鸡崽。

    “晴穗,谢谢你帮我洗萝卜、挑水,还保护我。”齐蔚捏了捏晴穗的手。之前马大开教齐蔚枪法,一时急躁,拿木棍敲了齐蔚的脑袋。晴穗以为齐蔚在受欺负,抡起一口锅便砸到了马大开头上。

    齐蔚把晴穗嘴角留下的涎水擦干净,道:“等你好些,去城东水巷子找段叔,他会帮你把小酒铺再开起来……”齐蔚说着,又觉得晴穗大概不能理解,她放下馒头,去帮大娘搅拌鸡食,把段叔的事情给大娘交代了。

    锁澜关解禁后,生意又流通起来,段叔已经张罗着把齐记米店开起来了。齐蔚同他说好,哪日晴穗痊愈,由齐记出资,把晴穗和她姐姐的酒铺重开起来。这样晴穗和她母亲也有个活路。

    大娘听了齐蔚的话,两行热泪从她闭合的双眼缝隙里滚了出来,直要给齐蔚磕头。齐蔚扶起她,撇开脸,抓了鸡食撒进笼里。她靠着栅栏,不敢看大娘。

    认识晴穗娘亲的人说,七年前,她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踏破她家门槛的红娘,十有八九不是给她闺女提亲,而是为着她。

    但现在,她满头白发,形容像老树一样枯槁。因为看不见路,她常常是在地上爬行,用手摸索四周。她的眼珠被人挖走了,可她还是会流泪。齐蔚总觉得那是两行血。

    晴穗忽然也趴到了栅栏上,她闹着玩似得,端起盛鸡食的盆,手掌扣着盆边缘,倾倒一边。鸡食里的水便被沥了出来,小鸡们围上前,争着啄混了水的泥土。

    齐蔚本想从她手里取走盆,可晴穗悠悠唱起了小曲。齐蔚听不懂她不成调的词,直到大娘也跟着唱,“……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原来晴穗是在“沥酒”,她想起了跟着娘亲和姐姐,唱着歌谣卖酒的时日。她们曾在北境的“江南”里,有过很好的日子。

    ————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漫漫长路上,张以舟斜倚在马车里,听齐蔚翻来覆去地哼小曲。

    他们一早随军离开了锁澜关,路途太颠簸,张以舟看了一会书,眼前便犯晕。齐蔚收了他的书,强拉着他闲扯。扯到张以舟口干舌燥,齐蔚就不跟他聊了,放他闭目养神。她撩开一角车帘,看着积雪一点点变薄,再往南,雪花会成为小小的一点,树枝会重新变出绿叶。

    她看腻了景色,回头看张以舟,恰对上一双狭着浅浅笑意的眼睛。齐蔚很会瞧人眼色,透过这点笑意,她发觉张以舟此时的心情很是不错。于是她坏笑着,扑到了他身上去。

    她跨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腰,“晴穗教我唱的,好听吧?”

    张以舟没推开她,但也不自然地撑着窗台,挪开了眼。

    “好听吧?对吧?”齐蔚不依不挠,嘴上问着歌,手上已经耍起了流氓。

    “咳……好听。”张以舟按住她的手,不准她往胸口摸了。

    “我就摸摸,又不做什么。”齐蔚的手指在他掌心里打转,“不能怪我,都怪你长得太漂亮了。”

    “净在胡说。”张以舟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在自己胸口,“路还远,睡会吧。”

    “哦……”齐蔚没占到几分便宜,很是不爽,奈何张以舟擒了她两只手,让她不能乱动。她只能靠在他身上,憋闷地闭眼。

    空山新雨后的松涛气,一点点占上齐蔚鼻尖。她忽地又高兴了,狠狠嗅上几口,唱起了欢快的小调,“金做瓦、银砌砖,白玉也作地上霜……”

    这是写繁华的曲子,不大应景,但应着心。齐蔚缩在天上人间,最大的宝藏怀里。她此刻好像是最富有的国君,拥有全天下最艳羡的财富。齐蔚高兴死了。

    她高兴地睡着了,高兴地做了美梦,并且高兴地在张以舟胸口流了一嘴的哈喇子。

    一个多时辰后,齐蔚睡醒了。

    “对、对不起……”她窘迫地解释,“趴着睡就会这样,不是故意的。也不是对你有非分之想……”

    张以舟用湿毛巾擦着胸口,叹道:“怪我疏忽了……”

    齐蔚脸朝下睡,容易流口水。之前她养后背的伤时,张以舟便知道了。但这次他也倦怠,一时忘了垫毛巾。

    “下次你趴我身上睡,我补偿你。”齐蔚认真道。

    张以舟瞥她一眼,根本不接茬。

    “前边快要经过云外天了。”张以舟突然道,“你是不是要去看看铺子?”

    齐蔚一愣,想起他们家的确在云外天新开了一家铺子,那是齐乾特意开过去,专和钟家对着干的。

    “去看看吧,”张以舟接道,“留个书信,免得伯父担心。”他取出一只钱袋子,给齐蔚,“身上还有钱么?”

    齐蔚对她爹撒谎,说自己在外头跑生意,会顺道关照家里的铺子,让伙计替她爹看看,齐蔚是不是生龙活虎。

    虽打算回家了,但出现一下,让她爹收到伙计的书信时,能再放个心,也好。

    齐蔚推了张以舟的钱袋,但依着他的话,下马车自去找家里的铺子。走时,顺手将柳临风从他的大马车里拽了下来。

    柳临风家里派人来接了,那马车修饰地高大堂皇,混在军队里,没人抢得了风头。但柳临风半点骄纵都没了,他只在马车里,纵容自己睡觉。睡饱了便吃,吃饱了又睡。

    齐蔚看不下去,非逮着他出来走走。

    张以舟看着齐蔚和柳临风晃晃悠悠的背影消失在前路。回身,松倦的神色全然不见,他抬起手,从军队中挑选出来的千人队伍即刻在闻启的率领下,四散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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