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登庸计·下卷 > 肆拾玖(略修

肆拾玖(略修

    张以舟穿着一身素衣,默然从人群中抽身。他甚至留下了护卫,独自走回关内,往寒鸦顶山脚下去。寒鸦顶上的雪终年不化,养育了许多稀有的草药和野禽,是锁澜关百姓生存的依仗。故而许多寺庙都立在这座山上,张以渡的祠堂也在那。

    入关数月,张以舟从未去过。此时,他按着齐蔚说过的方位,找到了那座祠堂。

    它建得并不宏伟,连张府的普通厢房都比它要大一倍。但它干净而宁静,两碗贡品整齐地摆在里边,那是今早的馒头烧饼。齐蔚说,每天都有人送贡品过去,东西总是新鲜的。

    张以舟踏过门槛,看见一座泥塑的将军像立在云台上,一块描金的牌位写着“昭恒大将军张以渡”。

    七年前,锁澜关险些被攻破,张以渡千里驰援,救下了一整座城。窦铎峰转取云门,设下重重陷阱。张以渡带兵反击,几乎将云门夺回来了。可他信任的校尉罗影早已与万雪勾连,泄露了张以渡奇袭的路线,导致张以渡惨败。在最后关头,张以渡牵制住窦铎峰,让骆羌救下大半云门百姓,撤去锁澜关。

    窦铎峰原打算以张以渡为人质,让柳都灵出城,顺势拿下锁澜关。而张以渡选择自戕。

    窦铎峰送回了张以渡的尸身,要雍梁以五十万两白银赎回首级。雍梁朝廷原本接受了,但张以舟拒绝。于是窦铎峰将张以渡的首级悬于云门,示众七日。

    这五十万两何止是赎回张以渡,分明也是要雍梁低头。但张以渡费尽心思收复雍梁的三川四城,为的是让雍梁挺起脊梁,他怎会想看到雍梁再次卑躬屈膝?

    或许是不愿让张以舟惦念,张以渡从未入过弟弟的梦境。他生前总是顾虑别人,死后也不愿留下半点麻烦。在尘世日复一日的累业中,张以舟好像要忘记兄长的样貌了。可兄长每每得胜归来,喊的那声“以舟啊”却愈发清晰,它带着嘟嘟的马蹄声,与枪纂落地的飒然瞬间。

    张以舟跪在泥像下,沉默地将冥纸投入火盆内。他许久不曾祭奠兄长了,张以渡会怪他吗?张以舟希望他会。

    冥纸没多久便烧尽了,火星明灭,细小的灰烬打着卷飘在空中。张以舟忽而趴在冰冷的地砖上,身体不住发起了抖,“兄长……你要打的战我替你打了、你要守的城我也替你守了……你何时才回来?”

    失群的寒鸦孤叫,穿堂的冷风将几缕灰烬吹落在他的发顶,没有人回答这孩子似的话语。

    在淅沥雨声中,与姐姐争抢着读兄长家书的稚子长大了,他握住的家书被年岁磨去了墨色,教人拼尽全力,也只能辨出半句:君问归期,未有期。

    夕色斜照在将军像上时,张以舟方才踉跄起身。他整敛仪容,踏出祠堂,抬眼便撞见,碎金洒落的枯枝下,有人候他已久。

    ————

    “以舟,我哥让我回家过年。”齐蔚读完家里来的信,张以舟恰好进来。他还没来得及解下大氅,齐蔚已经将手环到他腰上,不客气地取暖了。

    张以舟见她眼睑上还挂着霜,知道她是刚练了枪法回来,于是干脆站定,给她暖了手再动。“临近年关,是该回去了。”张以舟道。

    “你怕不怕我这次回家,又不来找你了?”齐蔚额头蹭在他胸口,问。

    温热的手掌捧住了齐蔚的脸颊,张以舟道:“那我去寻你,好不好?”

    “好!可太好了,”齐蔚眉梢一翘,笑里夹着几分期冀与悄然的怀疑,“我不回来,你当真会来寻我?”

    张以舟的拇指覆进她单边柔软的酒窝里,他轻轻点头,而齐蔚顿时将他抱离了地面几寸。

    她没意识到,她的胳膊上已经练出了精肉,十几斤重的长枪,她挥得愈发娴熟。她此时只是高兴地同张以舟讲,齐默还记得她这个姑姑,天天喊她回去;嫂嫂给她送了好几身新衣裳,可惜在军营里不好穿;还有哥哥说……

    “说什么?”张以舟追问。

    齐蔚话锋一转,道:“说让我早些回去,回晚了拿不着压岁钱。”实则是,齐乾让她带张以舟回去,给爹瞧瞧。齐蔚是想将他诓回家,但他不止是张以舟,还是丞相、是各种齐蔚数不清的身份,他大抵是抽不出时间跟她跑的。

    张以舟想了想,道:“明日大军开拔回昭郢,到新州时,我遣人送你回家。路上花个四五日,便够了。”

    “明天就走?”齐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锁澜关了。

    “边防已经重筑,各项事务也安排好了。军队在此久留一日,便多一日的开销,能早些回昭郢,自然是好的。”

    齐蔚心算八万昭翎军在此要花费多少军资,顿觉是该早些走。她松开张以舟,拎了包袱出门,“我去同孙大嫂他们告个别,午饭你先吃,不必等我。”

    “哦……”张以舟怀里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未散,齐蔚已经跑没了影。

    齐蔚跺着脚跑进孙大嫂家时,他们正好开饭。齐蔚自来熟地添双筷子,便同他们一家吃上了。对,孙大嫂现在是“一家人”了,她在云门找到了失散七年的丈夫李愚。

    尽管在战争里丢了一条腿,但至少,人还活着。昭翎军从万雪进入云门时,还是李愚给他们开的城门。他们打算过些日子,便搬回云门去了。李愚在七年前的战役里,保护百姓有功,如今能在云门多分到两亩田地,他们要回去,把稻子重新种起来。

    “我们还有两头牛。”李草生嚼着饭菜,含糊不清地跟齐蔚道,“骆将军说,有一头还要生小牛了。我可以送小牛给大哥。”

    齐蔚兴奋地同他击掌,道:“大哥小时候就想要一头小牛,你帮我养着,等我得空了,便去找你领。”

    李草生拍着胸脯答应了。

    饭后,齐蔚打着嗝跟孙大嫂道别。孙大嫂本就性子开朗,一家团圆后,更是爽利。她说齐蔚他们本就是天降的祥瑞,润泽锁澜关后,离开是自然的。日后等他们再回这里,她请他们吃云门的好饭好菜。

    齐蔚酝酿的感伤在孙大嫂面前,都不好意思流露。她将之前向孙大嫂借的衣服还回,在包袱里夹了几块金银。

    说来好像炫耀,但齐蔚如今随身最多的,真就是钱了。齐乾给她留的银子,在军备区根本没地方可花。今日送来的家信里,齐乾又给了一袋碎金子……哥哥好像生怕她饿死在外头。

    齐蔚离开孙大嫂家,便转悠去找阿姐。路上碰见人,便硬塞点钱给人家,塞顺手了,连路过的骆羌都给。

    “哟,贿赂本将军呢?”骆羌道,“小心张大人抓了你蹲大牢去。”

    “啊,错了错了。”齐蔚捧着手,央他把金子还她,“我正经人,哪敢行贿。”

    骆羌扑哧笑,将金子抛进她搭在后背的兜帽里,“是财主家的傻丫头吧?”

    齐蔚也不好说,她搜遍全身,只剩几块碎金银能聊表心意。于是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愈发印证了骆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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