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玖

    “娘的……”窦铎峰跌跌撞撞地走出帐篷,抄起一把长槊指着柳都灵,“你竟敢谋害我!”

    柳都灵眼都不眨,竖起双指推开了槊锋,笑晏晏道:“都送到将军帐里,任由窦将军霸王强上弓了。窦将军不行,反倒怪我这个做爹的?怎么着?我去帮你们把衣服脱干净?手把手来?”

    窦铎峰阴鸷地死盯着柳都灵。他们对峙边关,窦铎峰阴招明招都用过,除了七年前那次,他再也没能打进过锁澜关内城。柳都灵老奸巨猾,像定海神针一般,定在锁澜关里。

    这么多年,窦铎峰见过柳都灵镇定自若或是怒不可遏,却从未见过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似换上道袍,便能乘鹤登仙。

    可他越什么都不在乎,越叫窦铎峰忌惮。“疯子、他娘的疯子……”窦铎峰将长槊扎入冻土,叫人搀扶他走。

    “窦将军,”柳都灵高声叫道,“顾时遥答应我的事,你可还要推脱?”

    “别以为顾时遥救你一次,便真能逃出我的掌心。”窦铎峰投下一道冷冽的目光,“你要是敢耍我,张以渡便是你的下场。”

    柳都灵信手拔起长槊,于半空中划出一个圆弧,插入兵器架,“我哪敢啊,这么多年都斗不过你,这会没兵没枪,怎么耍你?”

    窦铎峰将一块兵符扔给他,又使眼色让两个随从跟着柳都灵,“你刚来,不熟悉我们万雪的情形,便由他们做你左右臂膀吧。”

    “那可再好不过了。”柳都灵笑道。目送窦铎峰叉着腿走后,他回身进了军帐里。

    “老东西——”柳临风已经站起来了,他蹦跳着用头去撞柳都灵。可惜柳都灵老了也比他身手敏捷,一个侧身,便让柳临风啃了一嘴泥。

    柳都灵用剑鞘拍了拍他的屁股,扯着他的肩将他翻转过来,“咦……你肩上是什么?不会是那猪头的口水吧?”柳都灵下意识松手,去找东西擦口水。柳临风的头又点进了地里。

    “你个老不死的……”

    柳都灵在一块桌布上倒了茶水擦手,弄干净才来管儿子,“别乱动,我给你擦擦。咦……真脏,你怎么没咬死那猪头?”

    “柳都灵,你到底要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柳都灵道,“要是那猪头都能把你怎么着,你花姨、月姨、阿如姨还有什么姨来着,她们岂不是白教你武功了?”

    “我是问你为什么叛国?!”柳临风恨不能啐一口痰到他身上。

    “什么算国?三百年前,六国一疆全姓‘云’。”柳都灵弄不干净柳临风肩上的口水,于是嫌弃地给他撕了那一边的袄子,嘶嘶声响刺着两人的耳朵,“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明徽王朝崩坏,六国一疆已僵持近三百年。岐南国被灭后,剩下五国的矛盾早已无法调和,战争在你听闻之前,便已经开始了。”

    “这与你跪着去给万雪做走狗,有何干系?”

    “怎么笔下不饶人,嘴里也不饶人了?”柳都灵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拖到矮榻,“你不清楚雍梁的国力,在这场争夺里,雍梁根本无法胜出。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苟延馋喘罢了。你瞧锁澜关、南都、天河阙,哪处边境线不是岌岌可危?战火一旦蔓延,雍梁便是拆东墙补西墙。”

    柳临风被亲爹这番话气笑了,“守关多年,真将你守成王八了。”

    “别这么说,我要是王八,你横竖是个龟儿子。”柳都灵贴近“龟儿子”,悄声道,“爹会在万雪取代窦铎峰,锁澜关破后,万雪不会伤及雍梁任何一个百姓。”

    “你今晚就险些杀了一个孩子!”

    “若杀一人能救千千万万人,你做还是不做?”

    “可你根本不是在救人,你在投敌叛国。”

    “大厦要倒,谁能力挽?”柳都灵道,“当年岐南国何其强盛,祁川霖又有多贤明?最终也只落得君死民散的结局。我坐拥万雪的军队,必然在金戈铁马里庇护雍梁子民。被招安的雍梁军队,也会得到善待。”

    “到那时,还有雍梁吗?”

    “那不过一个名字!有什么能比活下去更重要?哪怕我自立为王,也好过虚妄的负隅顽抗!”柳都灵道。此刻,他眼中当真如柳都灵想象的那般,摇曳着疯狂的眸光。

    “柳都灵,你是不是被顾时遥蛊惑了?你疯了吧?”

    柳临风听见他们在帐外提及顾时遥,他想起祖父带他去景家论道时,见过一个像薄雪一样的书生。他总是静默地坐在人们的目光之外,好似有意让人忘记他。可当景松点他名字,他的学识与辩才仿佛生会出锋芒,不容置疑地侵占所有人的视线。祖父说这是张以舟的同门师兄,但景松从未认过这个弟子。

    柳临风笃信,不会有第二个同名之人。顾时遥已然开始搅弄风云,他的诡辩无人能敌。

    柳都灵不再回答儿子的质问,他松了松捆绑柳临风的绳索,却没有解开,“先这样吧,帮爹做做窦铎峰的人质。解多了,你得跑了。”

    他自顾自在桌上放了水和食物,“旻儿,日后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柳仙乘再也不能拿那套迂腐的说辞束缚我们。你若要行走江湖,爹便带你去见见那些侠客叔伯,你若是想留在爹身边,爹便教你如何领兵。”他按着柳临风的后脑勺,“爹已经丢了一个儿子,你别再丢了。毕竟,爹这个年纪,真生不了。”

    “我这就死给你看!”

    柳都灵好似听了什么蠢话,讥笑道:“你要是对自己下得去手,还能是我柳都灵的种?”

    他留柳临风一个人在军帐里,径自去点兵布阵了——他竟真要把铁蹄踏向雍梁。

    柳临风想想自己曾仰慕、维护的父亲是这种人,便觉羞愧难当。他砸碎了一个碗,咬起碎片试图割腕,可那碎片光是蹭了他的嘴,便让他痛得直叫。

    不如咬舌自尽,好歹不损玉树临风的美貌。然而牙齿量度着柔软的舌头,试了半天,他还是觉得咬哪都不合适——以后再也不写话本里的谁咬舌了。

    柳临风折腾了许久,发觉帐外已经天光大亮。于是决定先吃点东西,至少做个饱死鬼。他趴在桌上艰难地咬大饼时,死猪头又来了一次,露出他那玩意说要柳临风赔偿。

    柳临风活了二十多年,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哪有被调戏的时候。他咽下大饼,眯眼探头,道:“赔什么?你那有东西?太小了,爷看不见。”

    “小王八羔子,你嘴硬吧,越嘴硬老子越喜欢。”窦铎峰垂涎欲滴地扑向柳临风。

    柳临风对他露出一个倜傥的笑,转而一口碎瓷片吐过去,差点给他阉干净。

    窦铎峰一声惨叫,差点喊破喉咙,“老子弄死你!”

    柳临风却把两条捆扎一起的腿翘在桌上,好整以暇道:“你来,正好给柳都灵送尸体过去。”

    窦铎峰抽出剑,色眼里满是杀意。可就在柳临风提及“柳都灵”时,他想起这小子的美色不过是添头,他本是个人质。孰轻孰重,窦铎峰懂。

    新国君连日下诏诘问窦铎峰,为何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久攻不下锁澜关。战事是窦铎峰发起,拥趸也是因他的“许诺”而发兵。苦战近三月,若是最终无功而返,窦铎峰在朝廷中的威望必将一落千丈,正中新君下怀。

    窦铎峰被张以舟一箭伤了头骨,正为此焦头烂额,而朝中新贵顾时遥送来了柳都灵。他要窦铎峰把兵借给柳都灵,拿下锁澜关,功劳对半。

    昔日的对手突然投诚,哪怕他带着国君的诏书,窦铎峰也不敢信——毕竟,国君巴不得他死。

    “私怨与国仇相比,不过小事。锁澜关是祖宗的疆土,国主怎会不想夺回?”顾时遥如是道,“我知窦将军疑虑不少,然,事已至此,若兵行险招能挽回些许损失,又何妨一试?我想,窦将军最清楚,越险峻的地方,越有泼天的时运。”当年,窦铎峰便是劝降了昭翎军校尉罗影,才能用张以渡的人头,祭起他的将旗。

    而柳都灵迄今为止给的所有情报都准确无误,还绑了个儿子给窦铎峰做人质,一副诚心投敌,准备在万雪升官发财的模样。

    窦铎峰心疑归心疑,最终还是决定用柳都灵。只要拿下锁澜关,便能收割雍梁北部的城池,那时,窦铎峰可不管功劳如何划分。他要龙袍加身,自书历史的功绩。

    窦铎峰舔着唇道:“嚣张吧,小东西,等我抓来顾时遥,你们都跑不了。”

    柳临风惊讶道:“东西如针小,野心倒挺大。”

    窦铎峰霎时气急败坏,砸了案桌才怒气冲冲地离开。没多久,又来了几个人,把将军帐里的碎片残骸都收拾干净了,碗、杯子也换作了木制的。

    “爷还就不走了,”柳临风任由那些人把他捆成蚕,“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着?”

    他在口吐莲花时,帐外的战鼓也响起了。柳临风活在昭郢二十多年,没听过几声战鼓,来锁澜关不过月余,竟日日都听着。

    他被捆在矮榻上,琢磨如何接着吃上大饼时,未曾想到,这些战鼓声终将响彻他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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