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肆

    昭郢。暖日渐归,溶开了云鼎山间的重重雾岚,春息一吹,万千桃红便泛上了枝头。

    齐鲁站在院落里,给小巧笼子里的两只蓝尾鸟喂食。春风拂发而过,他仰面便见着巍峨山峰。

    “齐先生——”白发老者叩响青石门环,问,“搬好家了?几时做乔迁宴呐?”

    齐鲁迈步过去,笑谈道:“张老先生,家里的姑娘还在外头做事。等她回了,再开宴席也不晚。”

    “也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如此甚好。”张榆晃了晃手里的渔器,“那么齐先生今日可得闲去垂钓呢?”

    齐鲁从门后头拎出他的鱼竿,“这不是正等着老先生呢,今日我那小孙子可算送去学宫了,我闲着呢。走……”他笑道,放缓了速度,同张榆闲庭信步,往小涵江去。

    张榆是齐蔚看上的小子的管家,前些日子代那小子送了几份见面礼过来。此后,张榆倒是未再提小辈之间的事情了。他学识不凡,而齐鲁自诩是儒商,闲来无事也爱弄点文墨,两人一见如故,常常聚在一起喝喝茶,钓钓鱼,安享天年。

    盛安街上,亓箬同绸庄里的管事对完账,准备回家去用中饭了。刚跨出门,却听熟悉的声音喊着:“夫人、阿箬,在这、在这……”

    她抬头,见齐乾正在斜对面的“饕餮客”楼上,他探出身,叫着亓箬。

    他们成亲多年,两人也不再是少年人了。可齐乾每次见着亓箬,都跟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扬起羽眉,欣喜悉数堆上眼角。亓箬含着笑意,略略提起宽袖裙,踩着碎步朝饕餮客走去。

    窗台上忽地又冒出一颗扎着总角的脑袋,齐默高兴地叫着:“娘——”

    亓箬一见,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齐乾!”亓箬走入阁间里,责怪道,“你又把默默从学宫里偷带出来!”

    齐乾拉住她纤细的手,道:“默默哭得可凄惨,你怎么忍心……”

    “娘亲——”齐默早就和爹计划好了,他配合地撅起嘴,眼睛一弯,委屈道,“默默不想上学堂……默默每时每刻都在想娘亲……”

    齐默一哭,亓箬的心便化了一半,她抽出手,抱起齐默,哄道:“默默乖,要听爷爷的话,上学堂读好书。”他们前几日便送齐默去学宫了,但没一日能让他好好待在里边。要么在进门时便大哭大闹,要么,就是自个爬墙偷跑。若非齐乾不放心,在学宫外待了一会,都不知齐默能跌跌撞撞地跑哪去。

    昨日齐乾看齐默哭得太狠,便将他抱出来了,结果挨了齐鲁一顿骂。谁知今日他又给抱出来了。

    “在哪读书不是读?跟着我读的不也是好书?”齐乾说着,用热茶将桌上的碗筷烫干净,再把儿子抱走,好叫亓箬动筷。

    “不回去同爹吃饭?”亓箬问。

    “带着默默,我哪敢回去。爹自个会和张府那个老先生吃点便餐,咱们晚些回去。”

    齐乾逗着齐默,道:“默默喜不喜欢爹教你读书?”

    默默伸手握起一只兔子形状的馒头,慢腾腾回答:“喜欢。”

    “你净带着默默看话本子去了。”亓箬在父子俩身边坐下,舀起珍珠鸡海参汤,“爹还是想让默默多结交小朋友,省得只会学我们说话,小孩子都老成起来了。”

    “老成点不好么?”齐乾握着齐默的一只手,戳了戳亓箬的腰窝,道,“默默,爹怎么教你的?”

    齐默半张脸都埋在馒头里,吃那里头的红糖流心。他一边吃,一边学道:“爹爹说,娘亲是世上最漂亮的人,最最好了,默默要一辈子跟着娘亲,保护娘亲。还要保护姑姑。”

    “这话学得不好?”齐乾咬下亓箬夹到嘴边的鸡肉,道,“我看默默跟着我就够了,是不是?”

    “你总是有理,也就蔚蔚能治治你了。”亓箬无奈道。

    “蔚蔚可也是跟着我长大的,出落得多好。阿箬,你还不信我养孩子的本事吗?”齐乾眼巴巴地看着妻子,与默默向娘亲撒娇时一个模样。

    亓箬心口化了又化,道:“好吧,等默默愿意去学宫的时候,再送去。别被爹发现了。”

    “默默,听见没有,娘亲说你可以不用去学宫了。”

    “娘亲最最好了!”

    他们一起吃过饭后,亓箬回店里去了。她一出门,饕餮客的掌柜便给齐乾上了定好的酒。

    齐乾幼时挨饿,伤着了胃。亓箬对他吃的、喝的,看管甚严,每月只有月初准他喝上小半壶酒。不过,齐乾背地里会偷喝一点。

    “醇厚而不腻,入口酣畅,余韵留香,上品。”齐乾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评鉴道,“此前倒是从未见过这酒,不知可有名字?”

    陈初憨憨地笑,“闲着无事,与家中娘子酿着玩的。原想请义兄赐名,但尊客有缘,喝上了第一钟,若是不嫌,不如尊客为这酒取个名吧。”

    齐乾轻轻移开酒杯,令默默偷尝失败。

    “既是缘分,不才便胡提一名了。”他回味着齿间酒香,耳畔听着熙熙攘攘的市井人声,“化喉若清泉甘洌,其酒香浅浅,却又漫漫上心头,仿佛草枝花蕊渐次覆上江南岸。又恰是‘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的时候,不若且作‘风庭蕊’?”

    “好!缘分呐,不瞒尊客,我家中娘子单名一个‘蕊’字。这真真是巧了!”陈初拍掌道。

    话音一落,一位年轻的夫人便跳了进来,“呆子,客人早就知道我叫什么了!逗你呢!”

    “尊客也是娘子的朋友?”陈初问。

    平蕊一拍额头,道:“客人与蔚蔚生得相似,我早便出来见过礼了。”

    齐乾作揖道:“多谢各位对小妹的照拂,齐某感激不尽。”

    “客气客气。”陈初道,“原来是齐小姐的兄长,我还以为只是义兄的朋友。”

    平蕊对齐乾道:“客人见谅,我家夫君只认菜,不认人,少了眼见力。”

    齐乾笑道:“想是如此才能掌一手庖丁技艺,做出世间少有的佳肴美酒了。”他又问:“那么陈掌柜又怎知我是您‘义兄’的朋友呢?”

    陈初搓着手,看了看平蕊,见娘子点了头,才道:“哎,义兄遣人知会过我们,要礼待尊客一家。”

    “原来也算是我‘拜过山头’了。”齐乾笑道。难怪他们进昭郢后,处处都顺得不比寻常。甚至齐鲁看上官家的宅子,付下定金后,衙门盖章也盖得极快,迅速给他们交了房契。

    “姑姑是选中宝了呢……”齐乾擦着儿子嘴上糊满的羊奶沫,眼眸闪了闪,不知在思量什么。

    ————

    沉鹄关。

    十几万大军在城郊集结,乌泱泱似浩云倒挂。他们已经喂饱了马,磨亮了刀,随时准备向远方古老的都城进发。

    一辆轻巧的马车上插着虎啸旗,颠簸着从大军之间穿过。它仿若孤零零的青鸟,固执地穿过雷云,折回破碎的家园。

    “以舟,”齐蔚砰砰敲了敲车门,道,“漂亮公主这是回闳都去了?”

    张以舟推开车门,颔首道:“她不肯离开。”他说着,想起昨日最后一次劝司马湘兰接受他的安排时,司马湘兰似骄傲的玫瑰,立在风里。她说:“我是燕山的公主,我必须回去,同我的父亲站在一起。”

    齐蔚沉默一瞬,道:“以舟,我们会赢吗?”

    “我们必须赢。”张以舟语气笃定。

    那么司马湘兰注定要见证她的家国被一点点瓦解,最终埋葬在史书之间。

    “嗯,我知道了。”

    张以舟向她伸出手,道:“上来,与我一同出发。”

    “我没事,只是一点点遗憾。我有些喜欢漂亮公主……”齐蔚说着,见张以舟坚决要她上马车,只好坐上去了。

    等大军开动的时候,她才发现,张以舟倒不是过分担心她,而是担心贺知漾……

    近来骆羌插手到了龙霆虎兵的整顿里,他重新制定了一条条军规,不许龙霆虎兵在军营里饮酒、不许碰笙歌、不许擅自离营,尤其,不许随军带与军队无关的女人,同理,男人也不行。

    于是贺知漾的那群男妾一个也不能带上路,他们哭天喊地,非要跟着贺知漾走。这会,他们正在外头拉扯着贺知漾,说他们从来都是跟着将军走的,求求将军别丢下他们。

    齐蔚揭开帘子,偷看那群男人。贺知漾看男人的眼光可好,能被她选中侍寝的,各个都是龙凤之姿。他们同样英俊、高挑,又各有千秋,环肥燕瘦,美得让人看花眼。

    齐蔚偷摸摸嗦口水时,一只修长的手忽地捂住了她的眼睛,“非礼勿视。”

    “哦……”没事,齐蔚还能竖着耳朵听动静。眼睛被遮住后,耳朵格外好使,她发现那群男人的声线也很好,清越的像环佩叮咚,粗犷的像玄铁碰撞,各带着勾人的意味。

    “自个把耳朵捂上。”张以舟又发话了。

    “小气……”齐蔚萎顿了。张以舟这人真是……喝了陈年老醋似的。自从高怀熹来了,张以舟好像突然就担心齐蔚会被别人勾走,连几个男人都不让齐蔚看。

    “你怎么了?”齐蔚捂着耳朵,抬头问张以舟,“在担心什么?高怀熹和我只是朋友。我最喜欢你了,虽然我也看看别的男人,但我保证只是看看。”

    张以舟遮住齐蔚的眼睛不放,凑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隔着手掌,齐蔚没听清,“你说什么?”

    张以舟叹息道,“我说,我就是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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