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叁

    齐蔚与钱悉正聊着,张以舟和高怀熹出来了。雅间里的饭菜压根未动筷,看来两人只忙着谈事情,或者,谈得不大愉快。

    “小齐,”高怀熹走向齐蔚,“出去玩玩?”

    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好,齐蔚想陪他待会。“张大人,我能告个假吗……”齐蔚带着期冀问。一方面她是军营里的,走动的确得上司点头,另一方面,她今个才发现,张以舟的确是有些醋意在身上的……她当着张以舟的面跟高怀熹走,总归还是得说一声。

    张以舟没说话,只抬手让她过去。

    “不行?哎,我今日的训练都已经做完了……要不然你跟我们一起去玩吧……”齐蔚走上前,张以舟却只是给她手里塞了个钱袋子。

    “去吧,小心些。”张以舟道。

    齐蔚拎着沉甸甸的袋子,挠头笑笑。回身同钱悉道了别,齐蔚便和高怀熹并肩出去了。

    “公子,是否需要派人保护齐小姐?”平荻问。

    张以舟看着齐蔚没入街巷的身影,道:“罢了,不妨事。”他转而将钱悉叫入雅间,“你这几年做得很好,想要什么呢?”

    钱悉摇头道:“我爷爷说,凡夫俗子哪怕只是搭上鲲鹏振翅的一缕风,也是与有荣焉。”他绮罗遍身,混迹了许多年。最踏实的日子,却是低调行事,四处奔波筹粮的时候。原以为只是替爷爷完成心愿,谁知他竟寻着了自己的路。这是不必狐假虎威,也能被人敬重的一条路。

    张以舟对他笑笑,将腰间一块翠色流淌的青玉取下,置在了桌上,“日后若有险处,携此玉寻官府,可解一难。”

    “谢大人——”

    多年后,钱家将此玉传给子孙,亦是如此嘱咐。但至少在钱悉寿终正寝之前,钱家从未动用过青玉。这块青玉是最终的底气,让钱悉哪怕孤身一人,也敢大刀阔斧在商海纵横。人人都夸赞,南都城中,钱会长干练果决,有钱老遗风。

    南都城里,高怀熹喊齐蔚出来,却压根没有想去的地方。齐蔚便拉着他来钱家铺子,探望了钱竹。齐蔚几年前刚来南都的时候,许多规矩没摸清楚,吃了不少亏。钱竹看她独自经商糊口,心生恻隐,帮了她不少忙。

    钱竹的病看起来比钱悉描述的还严重些。他已经完全不认人了,谁来喊都没用。他坐在摇椅里,目光呆滞地望着梁柱,口涎从嘴角不停流出。几年前他还是说一不二的商会会长,谁成想,如今会成这副模样。

    钱悉有几个堂兄弟,往日都巴巴地跟着钱竹。但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瓜分了家产后,便各自谋生了。也就钱悉还照顾着完全没有回应的老人家,也不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从钱家出来,齐蔚同高怀熹继续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游荡。

    “想好去哪了吗?”齐蔚问。

    “我可没来过这,你说去哪就去哪吧。”高怀熹道。

    “行,那就我安排了。”齐蔚停在一处糖铺子上,拣了一袋林檎裹糖的,再取一袋雪梨的。她正要付钱,高怀熹却拦住,要他来。

    可惜他现在是“高怀熹”,平日走到哪都有随从,身上压根没带钱。摸半天,只叫老人家疑心他们要吃霸王糖。

    高怀熹哼哼唧唧要摘下发梢上的珠玉坠角,好结钱。齐蔚连忙给他塞了一袋糖,打开钱袋子点清了铜板给那老人家。

    齐蔚看高怀熹满脸不乐意,便道:“就当我作为昔日的东道主,请你逛南都。好吧?”

    “回去还你。”高怀熹夹了一块糖进嘴,别扭道,“还那个谁谁。”

    齐蔚眼梢挑起,又压下,忍着笑,道:“现下正是私事的时候,你闹什么家国大事的脾气?”

    “我跟他私下也有仇。”高怀熹又恶狠狠地吃了一块。

    “总说大丈夫心胸宽广,可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小气?”齐蔚哼道,拎着林檎这袋,挤过人群,走到前边去了。

    张以舟不做多余的事,他今日叫上高怀熹一起,定然是要叫上北看看,雍梁并不完全受制于他们。哪怕没有上北的军资,七十万石粮食,也够八万军人吃上许久了。上北要重新考量与雍梁的位置,他们并不是高高在上的。

    高怀熹定然会大感不悦,但齐蔚对此也别无办法。什么能掺和到私事里,什么不能,她都有分寸。至于高怀熹是否有分寸……

    “渴了。”高怀熹追上齐蔚,道,“小齐,请我吃梅花米酒。”

    “要还我的。”

    “小气。”

    齐蔚与高怀熹互相斗着嘴,在大街上转悠。齐蔚也没什么安排,转到哪算哪。

    路过郑开花的铺子,齐蔚进去转了转。郑开花从一架架早开的春花间抬头,又惊又喜地尖叫了起来。“妹儿,你咋滴几年不回来看看?”郑开花擦着手,张口就道,“我成亲和闺女满月的随礼,你可还都没给。”

    “……哥,你认错人了。”齐蔚干脆道。

    最后从郑开花那出来,齐蔚薅了一大捧海棠花走,留了一颗海珍珠做郑开花闺女的小玩意。

    海珍珠是从高怀熹衣服领子上薅的,齐蔚两头吃,不客气地把便宜占尽。

    他们转着转着,又去了小瓜家吃茶。小瓜原是跟着齐蔚开崎岚妆坊,齐蔚的店关门后,小瓜便去了齐家的铺子里看店。不久后便同郭绸缎成亲了。

    老实说,齐蔚打死没想到小瓜的情郎是郭绸缎。她觉得郭绸缎那精明吝啬的样子配不上她的小瓜,好在郭绸缎对小瓜倒是很好,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小瓜说了算,郭绸缎可以有意见,但不作数……

    在小瓜家里吃饱出来,齐蔚又带着高怀熹去看了她家里的几间铺子,卖酒的、卖米的都有。而齐蔚一副大小姐驾到的样子,让高怀熹觉得自己像她的狗腿子。

    “多少人想做我的狗腿子,还没机会呢。”齐蔚嫌弃道。

    “是是是,我高攀齐小姐了。”高怀熹坐在齐家的酒楼里,抱着上好的春醪,大有几分醉生梦死的打算。

    在高怀熹真喝醉前,齐蔚速速拎着他出来了。此时已近薄暮,齐蔚算着时辰,往城门口去。高怀熹的马拴在城防楼下,他们骑上马快些,说不准还能赶上营地里的晚饭。

    他们到城门口,却见张以舟的马车也还在。齐蔚原以为他办完事,会先回去。

    张以舟清瘦的身子坐在轮椅里,几个近卫伫立在他身后,斜长的夕阳也在他身后。明明他们离他都很近,可齐蔚莫名觉着,张以舟好像是一个人,茕茕孑立于逐渐隐没的残阳间。

    她忍不住,抱紧那捧瑰色的海棠,小跑着奔向夕阳里的剪影。

    张以舟不知等了多久,他独自出神,直到辨识出齐蔚,他的目光方才从万千思绪,寻见着落之处。他看着齐蔚,轻轻笑了笑。

    “怎的如此慌张?”张以舟扶住扑来的人影,道,“我在这呢,不急这会。”

    “我、我……”齐蔚说不清眼眶的酸意是怎么回事,只好道,“我给你带了花……没掏钱的。”

    张以舟仿佛听懂了她没头没尾的话,也可能不大懂。总之他接过花,认真道:“那我下次,给你带我种的花。”

    “你还会种花?缇紫芙蓉明明是张府的花匠师父种的。”

    “以后会种的。”张以舟肯定道,好似他已经会种了。

    “那我要好好等着了。”

    “嗯。”张以舟捏走齐蔚衣襟上挂着的花瓣,又从平荻手里接过一提药包,指了指后边。

    齐蔚回头,见高怀熹正在解马绳,准备离开。她心领神会,提起药包扔给高怀熹,“清心降火,你带回去泡水吃吃。过几日我会巡查的。”

    “哦——”高怀熹跨上马背,看了看齐蔚,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独自骑着白马,先一步返回沉鹄关。

    目送高怀熹走远,张以舟道:“他有些讳疾忌医,不过也能理解。我开了几味药,或有清心的效用。但心病还需心药医,他的心愁,医者也无能为力。”

    “嗯,谢谢以舟。”齐蔚低头瞧着他,眼珠转了转,问,“你有急事要赶回去吗?”

    “倒也没有着急的。怎么了?”

    齐蔚从平荻手肘上接过披风,给张以舟围住,问:“那么,多少金子能买张大人半个时辰呢?”

    “若是齐小姐的话,分文不取也可以。”

    齐蔚被逗笑了,倏然转动轮椅后背,调转了张以舟的方向。她推着他,大步流星地向着南都繁盛的夜市走去。“诚邀不食人间烟火的张大人,一道看看南都。”齐蔚弯腰,飞快地在人潮中亲了他一口,“来瞧瞧,两位张大人共襄的‘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她带着张以舟进入人潮,一边走,一边给他买糖、买烤鸡、买炸鱼、买年糕……半条街未逛完,张以舟腿上已经堆满东西了。加上那一捧花,张以舟几乎被“淹没”。

    齐蔚拨开花束,将一颗石蜜糖喂进他嘴里,笑眯眯问:“张大人,还想要买什么吗?我可有钱。”

    张以舟含着糖,失笑道:“够了,我相信齐老板的财力。”

    “真的吗?要不然再去买点糖葫芦吧,还有衣服,要不要给你裁身新的?鞋呢?”齐蔚带着他,买不够似的。

    齐蔚下午买糖时,才想起,高怀熹身上都不带钱,那么张以舟带着钱做什么?钱袋子里甚至专门放了零碎的铜板。她忽地想到,也许张以舟原本是打算办完事,与她在南都逛逛的。但齐蔚说想陪高怀熹玩,张以舟便依着了她。

    齐蔚忽地生出几分愧疚。自从她入了军队,事情越来越多,出征后,她亦是常忽略张以舟。但张以舟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替她打点好身后。分明是他位高权重,事务繁多,结果倒是齐蔚处处被他照顾着。

    齐蔚越想越愧疚,真有种把一条街买下来,补偿张以舟的意思。最后都得平荻和几个近卫帮张以舟分担几摞东西了,齐蔚方才收手。

    从长街往城门口折回时,他们又将零嘴分给沿途的小孩子。齐蔚不好意思道:“有钱之后,买零嘴总是不小心买多了。不过正好给小孩们分,许多小屁孩都吃不起这个呢。”

    张以舟点头,将两块南瓜饼放在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的手心里,“没关系,能请他们吃些,也很好。”

    “嗯,你最好了。”齐蔚道,她忽然想起他们回来后,还没有去看望在南都颐养天年的张嬷嬷,于是问:“要不要去临江街看看嬷嬷?不知她的偏头痛好些没有。”

    “嬷嬷……”张以舟牵住齐蔚的手,道,“嬷嬷去年开春时走了。”

    “走了?”齐蔚反应不过来。

    “嗯,八十有六的年纪,在睡梦中离开,也算喜丧。”

    “的确。”齐蔚有些发怔,她推着张以舟默默往前走。忽然道:“以舟,我有些想家了。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若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

    “但我想和你,和骆将军他们一起回去。”齐蔚慢慢地说着,“我爹来信说,他已经在昭郢看好宅子了,给我留了带小汤泉的院子。他说家里有荷花、桂花,还能看见山上的桃花。新家离盛安街很近,也方便默默上学宫……”齐蔚说着说着,越来越觉得哪不对劲了,她停下步子,迈到张以舟前头,盯着他,“我爹说的新家,怎么这么像你家?”

    张府终年流水的暖池、夏天的荷花池、秋天的桂花。从府邸仰头,能见着云鼎山上的桃花。还有靠近繁华中心的地段……

    张以舟又是笑,却有几分窘似的,“咳……伯父想买房子,我便提议了几处,有一两个离我家确实不远……”

    “你同我爹有来往?”齐蔚抓住了关键。

    张以舟坦白道:“从昭郢出发前,我在客栈外头拜谒了伯父,着人备了薄礼。后来伯父给你写信时,单独给我捎了一封……”

    “然后你们便时常写信?”

    “也不是时常……两三封吧。”

    “我爹也就给我送了两三封!”

    “抱歉……我以为伯父……”

    “以为他不接受你?所以你不告诉我?”

    张以舟点了点头,“我想同伯父处理好此事,再……”

    “笨蛋,我爹怎么会不喜欢你?我爹最吃大才子这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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