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陆

    齐蔚和张以舟盖着被子,靠在床头各自翻书。

    临睡觉时,齐蔚终于忍不住,问:“你和司马湘兰有什么‘旧情’?张大人?”

    张以舟合上书,嘴角藏着笑,道:“我一直在等你问。”

    齐蔚掀起被子,猛然屈腿跨坐在张以舟身上,“你在等我争风吃醋?”

    “那倒也不是……”张以舟双手搭上她的腰,“只是好奇,你为何不问。”

    齐蔚痞痞道:“若是你需要我过问,我就不要你了。”

    张以舟笑笑,靠过去蹭了蹭她的脸颊,“知道了,不会有那时候的。”

    他想了想,道:“六年前,雍梁、上北、燕山,于岭南会约。我作为使臣持旌节前往,骆将军与我同行。燕山来的是司马湘兰和她的哥哥司马相远。上北则是高景铭与华戎行。那场会面并不愉快,因为上北欲称帝,而我们和燕山都与他们虚与委蛇,并不支持。在散席的前两日,我们接到探子的消息,说上北打算撕破脸皮,将两国使臣除之而后快。我虽觉奇怪,但只是与骆将军计划提早离开,而并未及时察觉背后阴谋。是司马湘兰夜来寻我,告知我,司马朝胤在我们归国的路上,安置了杀手。我这才意识到,是燕山挑拨雍梁和上北。于是我们更换路线,趁夜离开了岭南。”

    “那的确是救命之恩了。”齐蔚道。

    张以舟道:“司马湘兰此举,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好在司马朝胤因疼爱而放弃了追究,否则司马湘兰的境遇也未可知。”

    “司马湘兰人挺好的……”齐蔚道。她想起司马湘兰等在张以舟住处外时,蹲下身扶正那些被铁蹄踏过的春芽。全兴说,军队里都传开了,这个倒霉公主总在一边哭一边弄花种草。

    “司马湘兰年纪轻,不曾经历燕山的战乱。她生来怜悯众生,希望人人和平相待。岭南会面时,她一直在勉力维护三国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与西周等家族齐名的穆家,在受迫害时,也曾向司马湘兰寻求庇护。司马湘兰多次请求父亲饶恕他们,但穆家富可敌国,司马朝胤深怕他们犯上作乱,最终还是动了刀。”

    张以舟说着,将齐蔚揽靠在自己怀里,“若司马湘兰是盛世公主,想来必受百姓爱戴。可惜,乱世之间,任她如何尽力,也总是事与愿违。”

    “你想帮她吗?”齐蔚问。

    张以舟摇头,道:“她想要我做的,我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但我早年云游作画时,在南方山林中建有一处宅院,夏有芙蓉,冬有瑞雪。我想送她离开是非之地,躲开这场动荡。”

    “她不会愿意吧?”

    “对。”

    “那我们真的要打到闳都去吗?”

    “真的。”张以舟几乎毫不迟疑。他对此显然筹谋已久。

    闳都在千里之外,若从沉鹄关一路打上去,所耗军力不可胜数。若他们当真能打到闳都,对燕山来说,意味着灭国。继岐南被灭后,下一个,会是燕山吗?

    齐蔚闷着脸想了一会,道:“听说司马朝胤在宫中开辟了三亩良田,每日亲自耕种。他总说想念在老家种地耕田的时候,可他既然想挑拨雍梁和上北,说明他也想称帝吧?他从平头百姓一跃称为燕山国君,想必也是野心勃勃?”

    “按司马朝胤平生载录,三十年前,燕山地方豪绅侵吞土地,容不下他的一亩三分田,他被逼得揭竿而起。当年举起的旗帜,也是要为民谋出路。但权力会吞噬人心,哪怕他再怀念带月荷锄,也终究不可能放下生杀予夺。”

    “坐上王座的人,似乎都会变。”齐蔚仰头直直看着张以舟,道,“那么,我们的那位呢?”

    那位?张以舟知道齐蔚问的不是国君,而是未来之君。

    张以舟答道:“我们那位,与别人不同。”

    “谁能保证?”齐蔚不知不觉,有些气势汹汹。她自从知道张以舟在朝中微妙的状况后,便常常忍不住担心。功高盖主或是兔死狗烹的故事早已不新鲜,齐蔚觉得她有必要为张以舟多考虑一步,但她多的那一步该往哪迈?齐蔚毫无头绪。

    张以舟仿佛安抚龇牙的猫,一下下抚摸齐蔚的后背,道:“顷海湾战事吃紧,我与骆羌此时带兵征伐燕山,朝中不少人都是反对的。他们驳斥的理由之一是军资何来。于是永昶王为了顺利出兵,变卖了府库,甚至连王府都抵押给了万里钱庄。是永昶王个人,在支撑本次讨伐的军资。”

    齐蔚想起出征时,永昶王为将士饯行,他的手一抬起,齐蔚便瞅见了外袍之下,打补丁的衣袖。那时齐蔚还以为只是他节俭而已。

    “王妃赠你的指环,是她出嫁时戴的东西。她的嫁妆几乎也陪进了军资中。”

    齐蔚手一抖,觉着自己收下那指环,实是罪该万死。

    张以舟笑笑,道:“没关系,我已经礼尚往来了。”

    “那岂不是只有我占了便宜?”

    “是我得了太多。”张以舟亲了亲她的嘴角,他的双眸含着山中晨露,令人想起日头逐渐推移,照见无尽的松涛。

    齐蔚每次被张以舟这样看着,都想以下犯上。但她不能在谈正事的时候心猿意马,她已经升官了,该做个遵规守纪的从九品前锋翎。齐蔚坚决遏制了自己的旖旎心思。

    她道:“司马追带兵出征,应该不是像以前一样,只为掠夺粮食和财富,而是奉司马朝胤之令,试探雍梁、侵吞雍梁。若我们不下手,日后,便是雍梁为鱼肉,燕山为刀俎。”

    张以舟似乎对她的一本正经有些许诧异,他敛着眉峰,道:“是,所以我们只能进,不能议和,更遑论后退。”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拔?”齐蔚算了算,他们已经在沉鹄关停驻十日了。永昶王的王府已经塌了大半边。

    张以舟道:“燕山迄今还有不下十五万兵马,以及随时可应召的青壮年男子。他们若聚城而守,以八万龙霆虎兵加等不到五万的昭翎军,强攻的难度可不小。况且这盘局上不止燕山,若我们被燕山消耗殆尽,雍梁便无自保之力。所以得等我们的援军抵达,方可开战,尽量减少损失。”

    “我们还有援军?”听说守卫昭郢的巡防营都已经出征支援顷海湾了,他们怎么还会有援军?

    张以舟点了点头,却不多说什么。他褪下齐蔚披着的狐裘,压在她那侧的被褥上,“你该睡了,前锋翎。”

    齐蔚用书扇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她托着张以舟的后背,帮他躺卧,“是!丞相大人。”

    ————

    战鼓声声,将司马湘兰从噩梦中惊醒。她撑起身,托着冗长的裙摆,推开了破旧的窗扉。

    尚未破晓,天边还是深蓝的颜色,雍梁的兵马已经连同龙霆虎兵点起火把,开始操练了。不对,现在龙霆虎兵也是雍梁的兵马了。他们日夜磨刀,时刻准备踏破司马湘兰的故土。

    八万龙霆虎兵和昭翎军要打到闳都去,哪怕张以舟计谋用尽,也是痴人说梦。可张以舟耐心地盘踞于此,定然是早有算谋在心。这位大人从来都是胸有成竹,无人能猜到他的后手是什么。

    司马朝胤说过,若不除之,必为大患。司马湘兰本不该救他……

    而今,司马湘兰的手指深深刮入窗沿,却终究无能为力。她想到国中分崩离析的朝堂,无数鲜血便淌在了她眼前。父亲蛮横治国已久,朝臣早已各怀鬼胎。失去龙霆虎兵,他们便没了最强战力。失去沉鹄关,他们没了最紧要的关口。一旦开战,燕山拿什么去迎接刀锋?哪怕扛住了这一次,下一次呢?究竟要死去多少人?

    司马湘兰是战乱平息后,司马朝胤迎来的第一个孩子。她是燕山的祥瑞,是群芳之魁首。她在司马朝胤的肩上长大,生来就该事事顺遂。她最爱跟着父亲莳花弄草,看着一颗种子,从芽,到□□,到绽蕊。她培植的玫瑰有全天下最烈的绯红,绽放时,宛如地平线上燃烧起红色的火焰。人人都说,司马湘兰就像她的玫瑰,让人一见便挪不开眼睛。

    可是,她的玫瑰没有刺,铁蹄来时,只会被碾碎在泥土之中。她保护不了任何人。

    司马湘兰不知独自站了多久,直到一匹墨马停在窗前,她才回过神。

    马背上的人双手合在一起,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他弯腰,伸手到司马湘兰面前。细鳞铁片覆盖的手背翻开,露出一只青瓷杯盏,杯中盛满了黑色的泥土。

    “我在城墙下看见一些野花种子,不捡的话,就要被踩碎了。或许你可以把它们养起来吗?我听说,你很会种花。”

    司马湘兰不由伸手,捧住了杯盏。她透过面甲,看见了那人弯弯的眼睛,那里头荡漾的笑意独一无二,分明地显出这是那日替她解围的军官。

    “等花开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人轻声道。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