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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界，元卜城。

    暮春申时，橘阳正暖，薄云成琦。三月清风从元卜城的东街穿绕而过，扰得酒肆茶家炊烟四散，各式旗帛布幌絮絮作响，路旁小贩的吆喝声叫卖声乘风远传。

    东街百姓居民三两作伴，或挎编篮或背竹篓，闲谈说笑着采买百物，市集之上正是热闹。

    一名身着湖蓝花绣雪娟裙的少女穿梭在人流之中，柔枝嫩条，玉白攒珠发带交缠着如缎墨发，纤细身影看似弱不禁风，其下步伐却轻盈稳健。

    少女秋瞳左右顾盼，眸光雀跃，似乎觉得身旁的一切都很新奇。

    坠在她腰间的传讯玉牌频繁亮起，时间久了，青绿玉料已经开始发烫，她叹了口气，终于将它捞起，随意地看了眼。

    只见传讯人一栏写着“二哥”二字，底下的讯息长篇大论，从好言相劝到威逼利诱，最后是无可奈何的几句嘱咐：

    “……你真是胆大包天，看了些人族的话本子就对人界心生憧憬，竟敢孤身跑去人界游玩。你可知人族素来不喜妖族，你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你既偷走了宝库中的善庆铃，就记得将它时刻带在身上。那铃铛可将妖气修饰为灵气，你带着它乔装成人族修士，行走间更安全。”

    “澄澄，我替你瞒得辛苦，你若不想父君、母后与长姐生气，就早些回来，不然……”

    少女驻足，握着传讯玉牌的右手袖口低垂，露出腕间系着的银白铃铛，铃铛外隐约可见“秦”字铭文篆刻，光彩熠熠，随动摇晃细闪，却不闻任何声响。

    秦澄手上划拉几下，回了句“二哥放心吧”，便收起玉牌欲继续前行。然她余光又瞥见身旁有个红晃晃的小摊子，侧首望去，只见数十串圆滚滚的红果子，裹着透亮的糖浆，被整整齐齐地插在一个稻草靶子上。

    她歪头打量面前的小摊，山楂果子，棕红糖浆，莫非这就是人族话本子所说的糖葫芦？

    她正想开口问问小摊老板，却忽地听见几道凄切的恸哭声从身后大街传来，另有金锣响声与之相伴，交杂起伏，不绝于耳。

    秦澄诧异回首，这般阵仗出现在繁闹的集市上，难免有几分违和。

    身旁的街坊们窃窃私语：“又有人叫魂了，可怜见的。”

    闻此，秦澄好奇道：“叫魂？”

    “可不是嘛，都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身旁一位圆脸妇人应道。

    秦澄仍旧一脸茫然，圆脸妇人见她锦衣玉带、面容白净，只当她是哪家大户的千金，想必平日里久处深闺，竟连市井怪谈都没听说过，便热络地向她解释道：

    “近这两个月，常有壮年男子患上失魂症。那些人前一日都还好好的，隔日就神思恍惚甚至昏迷不醒，出的气比进的气还多，用不了几日就一命呜呼了。

    “许多老人都说他们是魂魄失散了，只有抬他们上街游走，配以金锣大声哭喊，才有可能将他们走散的魂魄喊回来。可惜，最近叫魂的人不少，却没一个能救回来的……”

    眼瞧着叫魂的队伍走近，圆脸妇人摇摇头，收住了话头。

    秦澄听着，心道自己看的人族话本子还是少了，竟然不知道人界还有这种怪病。

    正想着，叫魂的队伍已经来到面前。只见几位麻衣轿夫抬着一顶蔸子往前行，一名面色惨白的青年男子歪躺在蔸椅之上，他失彩暗淡的双眼半睁不闭，不管身旁的亲属如何敲锣哭喊都没有半分反应。

    “张大，回来吧……”

    “张大，爹娘等着你啊……”

    耳畔尽是凄怆的哭喊声，秦澄心中不忍，转身回避，没走两步却又倏地顿住了足，随后她惊疑不定地回望方才路过的蔸子队伍。

    ……有妖气。

    人界商贸发达，谋生容易，常有法力薄弱的妖族来人界寻些活计度日，在此遇到妖族也不算稀奇。

    但人族素来排外，妖族们为了畅行人界，一般都会假扮成凡人，谨言慎行，轻易不会施展法术，以免泄露妖气、暴露妖族身份。

    眼下光天化日的，是哪个妖族如此大胆，竟然带着一身妖气游街？

    秦澄前后扫视那蔸子队伍，旋即视线停留在蔸椅之上：是那位名为“张大”的青年男子，妖气是从他身上传出的。

    她定定地注视他的背影，只觉他身上妖气凉淡，不像是妖族，倒像是之前中过妖族的法术，残余了些许妖气在身……

    看着张大人事不省的模样，秦澄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的失魂症与妖族有关？

    眼见叫魂的队伍就要走远，她来不及多思忖，快步上前拦住蔸子旁的素衣妇人，编了个由头：“这位婶婶，我是医士，让我看看张大哥的情况吧。”

    素衣妇人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地被人拦住，半晌才反应过来，眼泪婆娑望向来者：“医士？”

    秦澄点头，暗自有些心虚。

    素衣妇人仓促抹了把泪，细瞧面前的少女，见她年纪尚轻，怎么看都不像是医士，心想怕不是哪家幼女来寻开心的罢了，又气又悲，一扭头又嚎啕哭嚷了起来。

    “儿啊，你快醒醒吧，你可知有多少人在看你笑话啊……”

    秦澄微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未说完，一颗尖锐的小石头就朝她面门飞来，秦澄敏捷侧首，那石子擦着她耳边发丝划过，“嗒啦”地一声砸落在地。

    她循着石头的来向望去，只见一位灰衣少年气急败坏朝她吼道：“滚开，别耽误我们叫魂的功夫。”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面色不虞：“姑娘，这不是你寻乐子的时机。”

    “是啊，”围观的群众纷纷附和道，“叫魂可不能耽误啊，不然魂走远了就叫不回来了。”

    “……我真是医士，”秦澄见众人神态排斥，暗道难办，硬着头皮瞎掰道，“家父在临近城镇开有医馆，我自小耳濡目染，对失魂之症的救治也是有些了解的。”

    闻此一言，方才的中年男子眉心微动：“临近城镇？滨尚城？”

    “嗯对，是滨尚城。”秦澄胡乱应着，对中年男子解释道，“我没有取乐的意思，确实是想救人才冒昧拦下你们的。”

    中年男子神色稍缓，一旁的街坊七嘴八舌：

    “张叔，你前些日子请遍了元卜城的医士都不管用，万一这滨尚城的医士有法子呢？”

    “这姑娘年岁小，就算真的是医士，恐怕医术也不怎么样吧？还是捉紧时间叫魂吧。”

    “哎呀，照我说，还是让她瞧瞧，说不定能救回张大一条命……”

    张叔面露犹豫之色，秦澄见偶有街坊帮腔，便顺着话头劝道：“张叔，我见你家大郎的病症有些眼熟，不如让我试试吧，说不定能帮上忙。”

    面前少女年岁尚轻，但目光澄澈，毫无玩闹之意，甚至带着几分笃定，令人心生信服。张叔回头望望奄奄一息的大儿子，死寂的心田又生出些微薄的希望，他微微侧身朝秦澄让出路来：

    “……姑娘，有劳你了。”

    “爹，你真信这丫头片子？”一侧的灰衣少年十分诧异，“趁大哥的魂魄还没走远，我们应该赶紧叫魂才对啊。”

    秦澄并不理会那少年，只朝张叔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到蔸椅跟前，仔细查看张大的情况。

    灰衣少年气急：“爹！”

    “张二，住口。”张叔呵斥道，“以往叫魂的人有几个成功的？如今有其他法子，难道不试试吗？”

    张二气哽，忿忿转过头去。

    那边秦澄细致地分辨张大身上的气息。寻常凡人察觉不到，但她能清楚感受到张大身上有妖气萦绕。

    眼下距离拉近，秦澄还能嗅到一股令人作呕的凶煞之气。

    她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于是拾起张大的手腕，暗中传入一缕自己的妖气，顺着他的经脉仔细探查，未出多时便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张大并非失魂，他是遇到凶妖了。

    秦澄将张大的手放下，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骇浪滔天。

    数百年前，有一批妖族走上歪门邪道，修炼邪功成为凶妖。凶妖行事残暴，总是毫无节制地吸食人族、妖族的元气，以此换得自身修为的突飞猛进。他们曾残害过不少凡人、小妖的性命，甚至有凶妖做出过屠戮一城百姓的恶行。

    这些凶妖的存在让人、妖两族水深火热，后来妖族王室与人族修士数次联手，两族义士死伤惨重才将所有凶妖剿杀歼灭。而后邪功典籍被焚烧殆尽，两族终于过了数百年的安稳日子。

    义士们当年下手果决，此后再未听闻过凶妖作乱。没想到来人界这么走一趟，竟然被她碰上了，莫非这凶妖是当年的漏网之鱼？

    张二不耐烦的声音将秦澄的思绪拉回当下：“喂，你愣着干什么，没本事治病就趁早让开，别耽误我们时间。”

    秦澄看出张大是被凶妖吸食了过多元气，致使身体穷竭，而他体内残余的凶妖气息又霸道凶戾，阻拦了一切补给，所以他才会越发衰弱，一日不如一日。

    不幸中的万幸，张大今日遇上了她。

    秦澄微笑道：“我可以治。”

    “当真？”张叔与张二尚未反应过来，原先一直在垂泪哭喊的素衣妇人张婶便扑上前来，握住秦澄的手，颤声追询，“姑娘，你当真能救我大儿？”

    秦澄点头，抽手安抚地拍拍张婶，从储物戒中取出一瓶百年山参灵髓：“喂他喝药吧，喝了药就好了。”

    “真的假的，喝药就能治失魂症？”四周的街坊议论声纷起。

    张婶充耳不闻，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急遽地抹了把泪，她接过秦澄手中的灵髓，将张大扶进自己怀里，当下就想给他喂药。

    “喝药就能救活我儿？”一旁的张叔亦是喜惧交加，生怕自己听错了。

    秦澄肯定地颔首，山参灵髓价格高昂，是不可多得的强身补气灵药，以它滋补张大的凡人肉身，自然能将他就醒。

    “爹，娘，”张二在他们身后着急跺脚，“这丫头来路不明，真的要给大哥喝她的药吗？”

    张叔尚未言语，张婶便悲声反问道：“你哥如今的情况，除了喂药还有别的法子吗？我们叫魂已经叫了七条街了啊……”

    张二一口气哽得不上不下，那边张婶已经将灵髓倒入张大口中，秦澄再次握住张大的手腕，悄然传入自身的妖气，将他体内的凶妖气息排散，助他将灵髓化解吸收。

    不出几息，就见张大的面唇恢复了血色，呼吸也变得绵长有力，显然是在好转。

    “姑娘，姑娘你看。”张婶面色欣喜：“他是不是要好了？”

    秦澄探到张大脉搏逐渐沉稳，便松开了他腕间的手，笑道：“好了，叫醒他吧。”

    闻言，张婶欣喜若狂地摇晃怀里的青年：“儿呀，醒醒，是娘，听得到吗？”

    张大被她晃得东倒西歪，久梦初醒地缓缓睁开眼，懵然望向张婶与附近呜呜泱泱的街坊：“……娘？这是……怎么了？”

    “你可算醒了！”张婶喜极，抱着张大又是一顿哭嚎：“吓死娘了啊……”

    “大哥……”张二下意识向前几步，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丫头片子没骗人，她真把大哥治好了？

    “神医啊！这可是两个月来第一个治好失魂症的。”

    一众街坊惊叹不已，纷纷围了上来。

    “神医您家医馆在滨尚城哪儿啊？我家孩子夜咳大半年了，能不能去找您看看？”

    “是啊是啊，我家老父腰疼……”

    秦澄哭笑不得，正想敷衍过去，那边张叔已经拨开人群，就地“扑通”跪了下来：“神医，你救了我儿性命，大恩大德，要我老张卖房卖田来还都可以。”

    “张叔，使不得，”秦澄搀起张叔，心里惦记着要查问凶妖之事，“我不要什么房田，就是还想问张大几句话，您看方便吗？”

    “问话？自然方便的。”张叔喉头哽咽，对张大嘱咐道，“大儿，这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好好回话。”

    张大听着周边七嘴八舌的声音，隐约明白自己已经失魂数日，是面前这位姑娘医治好了自己，他心中感激，连连点头：“神医，有什么话，您尽管问吧。”

    秦澄自幼就听闻两界清剿凶妖之艰辛，如今凶妖现世，定然不能纵容他为祸人间，破坏两族安稳。

    她略一沉思，不想引起街坊的恐慌，只委婉问道：“你自觉衰弱之前，有没有同什么举止怪异的人接触过？”

    “举止怪异？”张大思索片刻。“似乎没有。”

    秦澄：“那有见过什么平日里少见的人吗？”

    张大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忽地一阵红一阵紫，半晌后嚅嗫道：“没有……”

    一旁的张二张了张口，瞥见四周人群又哑然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