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汩溪水,清澈见底,蜿蜒着往前淌去。
又似乎过于清澈了些。
除了泥土和石头,河底连一根水草也无。靠近溪边的岸上,也是光秃一片。
几个时辰前被抛下河中的两具尸首,连一副骨架子都没能留下。
日光熹微,河面反射几缕光线,倒映着一道影子。
花十小立在岸边,垂眸,长久地注视着水面。
他左手握着一把草,右手提着一只兔子。兔子的颈脖划开一道口子,滴答滴答往下流着血。
手往前伸,一松,绿草飘到河面上,随着波纹荡漾两下,嗞一声,消失在河里。
花十小表情不变。他把兔子扔到河中央去。
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尖叫。一团黑雾裹住兔子的尸体,那股令人反胃的恶臭再度传来。
手上还在滴血。
花十小蹲在河边,把右手伸到河里去,轻轻晃了晃。手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血肉在逐渐被侵蚀。
较之吞噬死尸的速度,却是慢上了许多。
他抽出手,几根指头血肉模糊。
花十小笑了下,自语道:“很痛啊……”
花十小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几下把右手包好。
再最后看一眼这个地方,他转身离开。
石头家。
石头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有人在拍门,待到清醒时,李勤棠已经踹开了他的房门。
石头惊起,迷糊过后,猛然跳下床:“李副令,你怎么来了?”
李勤棠左右扫视一眼,问:“那个姓花的去哪了?”
“十小哥?”
石头心道不知花十小怎么惹了李勤棠的厌恶,面上还是恭敬地答:“他住在柴房呢,原本万樊哥今天早上就会带他入百珐道了,可能现在还在睡?我去喊他吧。”
李勤棠抬起刀鞘拦住石头,冷声道:“不必去看。我已经去过了,他既不在柴房,也不在这座房子的任何一处。”
他横眉扫向石头:“那你说,他去了哪?”
石头对上这样的眼神,浑身发冷,额头冒汗。
“可……可能去周围转了转?”
石头勉强笑:“十小哥第一次来仟寨,好奇也正常。”
“哼。”李勤棠皮笑肉不笑,放下刀鞘,“好奇害死猫,尤其是在仟寨这个地方。你可得好好劝他。”
“好……”
周遭一片寂静。
李勤棠带来的好几个人四散站着,屋里三个,门口守着两个,个个提着刀,那些个熟悉的面孔都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石头估摸着,屋外应该还站着几个。
他小心打量着李勤棠的表情。
李勤棠又扫过来一眼:“有屁就放。”
石头搓搓手,问:“李副令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李勤棠昂首:“万樊既然要带人进仟寨,我就必然要审查一番此人的身份。”
“佰玉堂职责所在。不然,就是我的失责。”
忽然,门外一个汉子跑进屋,拱手道:“副令,他回来了。”
李勤棠把刀鞘往上提了一下,跨步走出屋。
他的身影刚刚不见,石头就瘫坐到床上。
他拍着胸脯,大口喘气。稍微平复下心情,便开始担忧起花十小的安危来。
“十小哥这是……”石头眼睛瞪大,“危啊!”
他瞄了两眼门口附近的人,吸口气,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推开窗户。
吱呀一声,木窗推开一条小缝,一双粗犷的眼睛从缝里望进来。
那人望见石头,眯起眼睛笑:“石头,这是做啥?”
石头心猛地往上跳,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停止,又急剧的跳动起来。
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大胜哥,我没事,就透个风……”
院子里。
花十小看见院门大开,心知不对劲。刚走进院子,五六个人就围了上来。
他认出这里面有不少都是那晚求雨庙里的人,看见有人往主屋里去报信,便心平气和地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李勤棠走出屋,其他人便自动让开一条道,让他走到花十小正对面。
花十小恭敬道:“李副令。”
“你就是万樊引荐的那位花十小?”
李勤棠上下扫视花十小,注意到他右手上裹着的帕子。他说:“听说你医术不错。”
花十小道:“我实是一名刀客,经年闯荡江湖,对医术略通一二。”
李勤棠闻言,挑起刀鞘抬起花十小的左手。
没有一分练过刀的模样。那双手纤细白净,说是书生的手,也找不到半个拿笔的茧子。
若这是一个深闺女子的手,怕也是连针线都没拿过的主。
还说什么刀客、闯荡江湖。
这样的说辞竟然都能哄得万樊的信任。
李勤棠冷哼一声,撇下花十小的手,道:“那夜初见你,我只以为你是来求仟寨庇护的弱质男子。这样的废人,仟寨外寨不说有两百,也有一百余人。却不想花公子竟然有这样大的本事,又是刀客,还兼神医。”
“既然这等人才要入仟寨,我李勤棠自然不敢阻拦。”
“来人!”李勤棠挥挥手,左右两个壮汉走上前。李勤棠道:“多加呵护,将我们的花神医,完完整整地送入百珐道。”
花十小看一眼李勤棠,淡然一笑,拱手道:“那就,多谢李副令关照。”
话音未落,左右随即按住花十小的肩膀,呈押送姿态把他扣住,推搡着往院外走。
李勤棠稍一侧首,看见石头缩在门口的身影。马上有人把石头拎过来,摔到李勤棠跟前。
“你告诉万樊,人我今天带走了。”李勤棠道,“什么时候把骨气拾回来了,什么时候来找我要人。”
石头支吾着应一声,李勤棠干脆转身离去。
等人都散去后,石头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从柴房大开的门往里望去,看见床上隐约有东西。走进屋瞧,原来是花十小的佩刀。
石头拾起刀,一瘸一拐往百珐道方向去。
百珐道离外寨不远,沿道高墙光滑,密不透风。
围墙后便是一排紧挨着的房屋,里面住着护寨的护卫,和他们的家眷。
寨门半开,跟前守着两个佩刀护卫。
一行长队排在门前,缓慢地移动着。
两个护卫面容严肃,仔细检查核对每一个过路的人的牌子。
栀桡扯了扯头上的破布,遮住大半张脸。她咳嗽着往门口投去一眼,腰背更加佝偻。
一位老人哆哆嗦嗦把手里的牌子递给护卫。
一个满脸胡髭的护卫左右翻看牌子,又抬头去看老人,最后把牌子往地上一摔:“拿个假牌子也想混进仟寨!”
老人吓得一抖,眼看着从边上又另走过来两个护卫,他连忙抱住护卫的手臂,哭喊道:“冤枉啊!官爷!我早就入了仟寨,不知是哪个黑心肝的调换了我的木牌……”
护卫还欲说话,走来的护卫看清了老人的脸,却道:“这老头我认识,在寨里收夜香的。进出频繁,木牌被掉包了也正常。”
老人涕泗横流,连连点头。
胡髭大汉勉强点点头:“入了寨赶紧把木牌处理好,不然,再拿着假木牌想要入寨,就别怪我把你抓进大牢去了!”
他挥挥手,放老人进门。
栀桡咳嗽起来,越咳越大声,佝偻着身子,最后干脆蹲到了地上。
她稍微往边上挪了两步,排在她身后的人便立刻插空占了她的位置,往前走了一步。
栀桡咳嗽不止,勉强站起身来往前走两步,又咳得蹲到地上去了。
无人注意间,她的手探到地上,在衣服遮掩下把那老人方才掉落在地上的木牌塞进衣袖里。
后来的护卫把手里拿着的画像递给胡髭大汉,道:“别只关注那些个老家伙,这是新的画像,照着这个抓人,别放那妖女入了寨。”
胡髭大汉张开纸看一眼,嘀咕道:“怎么一个妖女,通缉的画像一次画得比一次精致好看?”
栀桡低下头,捂着破布,慢慢直起身子,蹒跚着离开,一副老得走不动的模样。
走到队末时,一个黑脸少年一瘸一拐地从栀桡身旁路过。偏头时,栀桡看见他怀里那把刀,闻见刀上沾染的熟悉气息。
她低头,一步一顿往外走。
栀桡瑟缩着身躯,一直走到无人的密林时,她直起身子,掏出袖子里的木牌。
木牌正面刻着“仟寨”两个大字,翻过来,用精细的小字刻着一个命为“王成”的人的简略信息。
她不能透过正式的渠道进入仟寨,只能迂回尝试。
栀桡把木牌放进怀里,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溪水潺潺。
一直到栀桡站到莫哭河边上的时候,陷入地牢之前的记忆才显出些许清晰的轮廓。
她看着河水奔腾,心里想道,我记得这个地方。
她弯下腰,在起伏的河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更像是看见了一个久别的故人。
河面的人影摇摇晃晃,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
栀桡把手伸进河里,掬起一捧水,浇到脸上去。
透明的液体覆在脸上,从额头往下流。眉骨、脸颊。
一滴滴的血水顺着皮肉往下淌,露出一脸凹凸不平的狰狞新伤。
栀桡对着河面再照,水面上的人再不复方才的动人容颜。
“够了。”她想。
栀桡站起身,用那块破布裹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又做出那一副蹒跚的模样,颤颤悠悠重新朝着百珐道走去。
一路风吹,破布敷着血水紧紧贴在伤口上。
栀桡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受到脸上灼烧一般的疼痛。
她嘴唇苍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颤抖。
终于站到百珐道寨门外,栀桡双眼犯花。她排在人群末尾,瑟缩着身子,试图让自己更暖和些。
护卫一个接一个,缓慢地审查着进寨的人员。
烈日高悬,烘烤着栀桡的伤口。
她感到自己是一块被架到火上烤的寒冰。
等到栀桡站到护卫跟前时,她的神智已经不甚清明。
栀桡从怀里掏出那块假木牌,惨白着脸递到护卫手里。
那胡髭大汉接过木牌,才看两眼便认出这块早上才查过的木牌,顿时火冒三丈,摔下木牌,拎起栀桡的衣领,吼道:“你是专门来挑衅我的吗!”
说着,他把栀桡一把扔到地上去。
栀桡趴到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护卫连忙跳开,指着栀桡叫骂道:“这么想入寨,我便成全你!来人,把这半死人给我拖到牢里去!”
栀桡听到这话,却是终于放下心来,眼一闭就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