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与鸽舍二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原就典雅不凡的二楼又添了几幅古董画,据说是那古董画是秦永康花了大价钱从民间买来的。
不过,容纾没心情欣赏那几幅价值不菲的古董画,她只想知道秦家是为何、如何害死她的父母的……
鸽舍的小厮事先备好了茶水与瓜果,只待众人上楼谈事。
坐定之后,容纾不自觉地握紧了沈平承的手。
到了谜底揭晓的这一刻,容纾的心中除了焦急与悲戚外,容不下任何一丝别的情感。
沈平承轻揽住容纾的肩头,为她带去些许慰藉。
秦永康从茶案下取出一叠文书,放在了容纾面前。
那叠文书已然陈旧泛黄,有的书页已经从封线中掉落,如此破旧的文书就是被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相。
容纾望着那一叠文书,酸涩的眼泪逐渐生出,她红着眼眶,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文书的封页翻开。
入目的首页便是二十年前潼州黄河口的驿站记载。
秦永康语重心长道。
“二十年前,忠勋侯要入京接受先帝的册封,秦家为了阻止此事,在你家的船上安插了几个船夫对船做了手脚。”
“但是时间久了,证据都无了,只余下被秦敬藏起来的相关记载,据我猜测,秦敬的人做的手脚有二:故意将船开入湍急河道,以及故意损毁船只。”
“沉船的地点当时离河港口不远,周遭也有秦家的河兵巡逻,但是秦敬事先下过命令,所以周遭的河兵对此事视若无睹……若他们没这么做,至少能救回小半部分的人。”
“出事之后,秦敬下令隐瞒此事,此事还是陛下的父亲征亲王等不到你家的船而亲自查到的,查到时距离事故发生至少两日。”
“王侯之死,朝廷理应查处,可是噩耗传回京城,先帝并未听从为容家发声之人的劝谏启动对事故的调查,而郡主作为王侯孤女,亦是未得到任何册封与安抚,自始至终得到的只有先帝将郡主交给陛下父母抚养的口谕。”
“追随容家的世家不在少数,但自容家没落之后,容家军队无一支由那些世家接管,而是全部被秦家吞并,在郡主还小的年岁里,那些世家被秦家排挤,至今多消亡……”
“如今看来,是先帝与秦家狼狈为奸。”
……
听完秦永康所有的话,容纾闭上了双眼,泪水从她眼中被挤出。
她合上了文书,一页都没看完。
好一个王侯冤死,无人声张……
——
容纾还记得在那湍急冰冷的黄河水中,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无情的河水吞没,而父亲拼了命抱着她游向小汀,在父亲在她面前沉下去的前一刻,父亲红着眼,对她喊道:
“纾儿,活下去!”
一个半人高的巨浪朝着忠勋侯的头顶拍打去,容纾再也看不见那个会抱着她骑马又爱她如生命的男人……
无助的她趴在小汀上声嘶力竭地喊着阿爹阿娘,那是个天色将亮的凌晨,浑身湿透的她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不久之后便昏死过去。
那时的她不过六岁,在忠勋侯沉入河底的那一刻,她彻底成为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再后来,她被义父义母带回河州征亲王府,他们对她视如己出,不过一两年,她便慢慢改口喊他们爹娘。
她的身边还是有一对待她极好的父母和一个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哥哥……可是属于忠勋侯夫妇的那个缺口再也无法填补……
本以为生活会一直平静下去,直到她的征亲王爹爹在她即将及笄的时候战死沙场,偌大征亲王府只剩下孤儿寡母三人。
没了征亲王的保护,孤儿寡母三人总会处处受人刁难,但是那个即将与她成婚的哥哥已经慢慢长大成人,那时候他还能挡在她身前护着她的……
再后来,赐婚圣旨到,先帝使尽手段逼迫盛瑾改娶秦云华,甚至在盛瑾入京抗旨时囚禁盛瑾……
容纾知道征亲王府已经容不下自己了,她在及笄的那天夜里烧了笨手笨脚的自己辛辛苦苦缝了两年的红嫁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河州,回到了她阔别十年的故土。
再回故土,故土不复从前,只见民不聊生、战火纷飞,她在忠勋侯府中独自生活了两年,这两年,她看清了她的家族已然没落不堪,而她的心爱之人娶妻登基生子……
当她已经做好了寻到合适的夫婿便出嫁时,盛瑾借着北巡的由头去了凉州,已为帝王、人夫、人父的他与容纾记忆中的盛瑾甚是不同。
是哪不同,容纾说不出来。
重逢那晚他半跪她面前,泪流满面地求她与他回京,嫁他作妃,让他照顾她一辈子。
她却是淡然一笑,开玩笑道:“若能让我做官,我便与你入京。”
本以不会踏入京城半步的她竟在半月之后接到让她入京做官的圣旨。
就这样,她用一个假的身份去到京城,算是因心软而默许来日会嫁给盛瑾作妃。
在京城做官的日子并不好熬,她饱受秦家党羽的打压,她拉拢不到半点自己的人脉,只能靠着盛瑾咬着牙的扶持一步一步往上爬。
每一年都有那么三两次宫宴,她在臣子的席中远远看着盛瑾与秦云华作为帝后并肩而坐接受众官的注目礼,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与盛瑾生得极为相似的玉儿。
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总有一日,她会等到盛瑾的承诺的。
可是,在国丧之后,她的远房表姐宋灵犀入了后宫,还一口气怀上了两胎……
一年又一年过去,容纾还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她还在朝堂上被秦家党羽处处打压,即使她做得再好也总有人跳出来与她唱反调,譬如那个讨厌的沈平承……
后来刺客的那一剑深深没入了她的血肉,也斩断了她和盛瑾的所有可能。
等待嫁给沈平承的那段时日,她常陷在梦魇之中再哭着醒来。
黑暗之中,又有一道让人心安的声音声声切切地唤着她的乳名,周遭由如河水冰冷变得如衾被温暖。
容纾看不清梦魇中的那人的脸,却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而那人亦是朝她走来……
……
“纾儿……纾儿……”
容纾猛然睁开了眼,沈平承的脸出现在眼前。
眼前的男人红着眼,面上的焦急掩不住。
“夫君……”容纾心中的所有痛苦与委屈化作泪水从眼中滑落,她死死抱住沈平承,在他怀中嚎啕大哭着。
她哭得凶狠,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忽然找到可以依靠的港湾一般……
沈平承疼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自从鸽舍回来,你便发起了高烧,三日不醒……”
容纾依旧哭得撕心裂肺,她在梦中将这二十年再经历过一遍,这二十年藏着太多太多苦痛,痛到她一辈子忘不了……
大梦一场醒来,还能有个她深爱着的人在身侧陪伴着她,她漂浮不定的心终还是平静了下来……
……
后来哇哇大哭的恒儿被沈母抱进来陪伴容纾。
这个已经快五个月的孩子生得很是漂亮还极为聪明,他趴在哭泣不已的容纾的肩头,一只肉嘟嘟的小手还轻轻抚摸着容纾的后背。
容纾抱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自己血脉相亲的小人儿,想要拼尽全力呵护他的欲望无比强烈……
……
自高烧好了之后,容纾更加拼命地练武,全力以赴地准备着年后去河州带兵的事宜。
即使是她生辰那日,她也未曾停歇过。
——
又是一年新春时,门户桃符又添红。
鸡鸣之时,容纾便如往常一般醒来,只是,她刚一动身,沈平承便眼疾手快地将她圈在怀中。
困倦的男人在她脖颈便蹭着,“纾儿,大年初一,陪为夫多睡会儿!”
冬末春初之时昼来迟,知今日是一年一次的大年初一,容纾便又躺下,在沈平承温暖的怀中呆着。
……
容纾再次睁眼时,天已经亮透了,唯一不变的只有搂着她睡得深沉的沈平承还在打鼾。
容纾从被窝里伸出手,恶趣味地揪住沈平承的两边脸颊,“夫君,不早了!该起了!”
沈平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他下意识低头亲了亲容纾,容纾嫌他臭,还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
好一番闹腾之后,沈平承总算醒来,两口子依偎在被中,分食了一颗南方甜橘。
据说那小巧玲珑、形状宛若灯笼的橘子来自岭南边上的桂州,叫做砂糖橘。
砂糖橘甜得很,容纾吃完一个没忍住又催着沈平承给她剥了两个。
不知不觉吃完半盘橘子,容纾方才与沈平承道了新年好。
沈平承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厚实的红封放到容纾的手中,他笑着在容纾唇上啄了一口,“愿纾儿来年身体康健,貌美如花!”
摸着红封的厚度,容纾笑个不停,再打开红封抽出银票一看,足足三千两银子。
能买一套京城的宅院了。
心满意足的容纾浑身充满力量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欢欢喜喜地换上新做的衣裳,再喊一个嬷嬷进来为自己梳妆。
更好新衣裳的沈平承不经意间打开小窗,忽见外头银装素裹,从未见过雪的他惊了一惊。
“纾儿,下雪了!”
要知道,京城十多年没下过一场雪了。
容纾欣喜地望向窗外。
她低声念着,“瑞雪兆丰年……”
……
两口子出了房后,除了留在岭南老家过年的沈父以外,外公、沈母还有恒儿皆在外头等着。
“外公、娘,新年安康!”两口子一齐向着长辈们请安。
“这是给纾儿的红包!纾儿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特地学了这句官话的外公将红封递给容纾。
沈母亦是。
容纾行礼道谢。
此时,坐在沈母怀中的恒儿忽然举起双手,双目炽热地盯着爹娘。
“你这是朝谁学的!”觉得好笑的沈平承俯身捏了捏儿子的脸颊。
容纾见恒儿有如此动作,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她忙从袖中拿出属于恒儿的压岁钱,“来来来……这是娘给你包的红封!来年你要好好吃饭长身体!早日长成男子汉!”
“你这做爹的还不快表示表示!”沈母示意沈平承赶紧给恒儿派红封。
沈平承只得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封给恒儿,一口气得了两个红封的恒儿激动得直笑。
如此一副财迷样,将全家逗得笑声不断。
派完红封,叶妈妈送了两碗甜汤圆过来。
“今年你可不许再多吃了!只可以吃一碗!”叶妈妈敲了敲容纾的脑袋。
“知道啦……”容纾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塞到叶妈妈手里,“这是纾儿给您准备的礼物!您快去试试!”
锦盒精致,叶妈妈连忙推辞,“这个不便宜吧……你快拿走!”
容纾不听,端起汤圆就跑,生怕叶妈妈把东西又还回来。
“您就收着吧!纾儿可把您当成母亲来看!”紧接着,沈平承也端着碗跟着容纾跑了。
叶妈妈心中一阵暖流流淌而过,她将锦盒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一会儿就去试试。